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贾若萱:被折叠的光(附评论)
贾若萱
贾若萱,1996年生于河北保定,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湘江文艺》《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著有短篇小说集《摘下月球砸你家玻璃》,曾入选2017年度河北小说排行榜,获第六届西部文学奖、首届《湘江文艺》双年新人奖,现为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
被
折
叠
的
光
A
我没想到会再一次和徐雅璇见面。
是我先打的电话,由于太长时间没联系,不太好意思。我本以为她会挂电话,毕竟有过一次不愉快,但她的声音小小的,活泼又温柔,瞬间安抚了我的情绪。我问她,你还在一江春水上班吗?她说是啊,你想来啊?我说对,我需要十万块钱。她说,来吧,在西美酒店,如果你回不去学校可以住我家。
我和徐雅璇的相识纯属偶然,大一我还没开始写作,想赚点零花钱,每周外出打工做迎宾礼仪,活不重,但赚得比发传单和超市促销多一点。那次恰好去平山县的度假村做活动,她也是礼仪中的一员,和我分在一间房,聊得还算愉快,加完微信,自然成了朋友。活动结束的前一晚,我都快睡着了,她突然问我,桃子,你想不想赚钱?我说当然,还用问吗。她说,嗯,我有一个好工作,比礼仪赚得多,也不用这么辛苦地站着,你想去吗?我来了好奇心,翻过身子,问,啥工作啊?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在我再三追问下,说,KTV陪酒的,你去不去?我一听,又翻回身子,说,那不就是KTV公主吗,不去。她说,按你的身高,一场六百,一晚上跑两场就是一千二。我坐起来,问,难道你想去?她说,我本来就在那里上班,不过我是服务员,打扫卫生的,不喝酒。她又说,那里边也有好多学生,不少结婚生子的也在,还有两个大学老师,各行各业都有,非常热闹。我摇头说,我不想去。她说,又不是陪睡,就是一起喝酒唱歌罢了,不比礼仪轻松?我继续摇头。她发出一声叹息,妹妹哎,你还小,不懂,等你到了姐姐这个年纪就明白了,什么都是虚的,只有握在手里的钱才是真的,有钱不赚是傻子。第二天活动结束,我们返回石家庄,再没见过面。我回到学校,继续做礼仪,并在上课时间尝试写作,忙得像蚂蚁,渐渐忘了她。后来大概过了一年多,她突然给我发消息,问我愿不愿意陪几个老板吃饭,谈谈生意,一千块钱。我拒绝了,并劝她找个正经工作,她似乎有点生气,很快挂了电话。我犹豫要不要删掉她,但又想,没准出个什么事,真得去上班,就一直保留下来了。
现在,她站在楼前等我,穿民国风短上衣和超短裙,两条细腿像绳子一样晃来晃去。我惊呼,哎呀,你现在咋这么瘦了,减肥吗?她说不是,也不知怎么就瘦下来了。这两句话缓解了尴尬的气氛。西美酒店是四星级,门口有很多保安,她没带我走正门,而是七拐八拐,闪进一个小侧门,门旁有个不起眼的旧电梯,进去,按了三楼,旁边标着“一江春水”四个字。电梯门一开,先看到一排姑娘,穿着和徐雅璇一样的衣服,冲我鞠躬。往前走,大厅装修得十分奢华,一个接一个的水晶灯发出金黄的光,又被地面反射到墙上,墙面全是玻璃,一闪一闪,更加耀眼。我们走进一个屋子,撩开蓝色门帘,满眼都是白花花的大腿。屋子非常大,长方形,香喷喷,四周布满衣柜,几个浓妆艳抹的姑娘在换衣服,露出柔软的胸脯。她们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继续交谈。门旁坐着一个男人,西装革履,头发油亮,徐雅璇把我推向前,说,刘经理,我朋友,二十岁,大学生,身高170,行不行?他打量我,问,以前在哪个夜场呀?我摇头,没去过。他的声音懒洋洋的,新手呀,那就先试试吧,把自己收拾收拾,看你这头发,大风吹成这样的?然后他摆摆手,旁边一个穿黑色套裙的女人走过来,拉着我坐到沙发上,冲我微笑,递给我一根烟,我摇头,她便放进自己嘴里。我是抽烟的,但不想在这里抽,也不想和她抽,不知道到底在反抗什么。她握住我的手,不停摩擦,红嘴唇上下贴合,使我感到非常怪异,头也晕晕的。我大概听了几句:陪酒的不叫公主,俗称“坐台女”,负责陪客人唱歌喝酒,徐雅璇这种服务员才称公主,负责包房倒酒点歌。讲完,她递给我工装,黑色蕾丝低胸长裙,我不想穿,问能否穿自己的衣服,她摇头,不行,这是规矩,必须得穿。换完她让我去化妆台化妆,我说来之前化了,她又摇头,不行,得浓妆,亲妈都认不出来的那种。我只好掏了五十,把脸化得惨白。
女经理又说,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每天开工前必须签到,进行半小时的培训大会,主要是为了给大家加油打气。然后换工装和黑色高跟鞋,排队进包房供客人挑选。留下来的先打一圈,每个客人三杯,喝的时候要弯下腰,尽量露出乳沟,不仅要笑得好看,还要彬彬有礼。没留下的接着去包房转悠,直到被留下。我问,要是转遍了也留不下怎么办?她说,不会的,放心吧,狼多肉少。
整理完,进入陌生的选台环节。十个人一组,按大小个排列,我站在中间位置,感觉每个人像一株株香气四溢的假花。公主带领我们进了620包房,站定,所有人先鞠个躬,柔声说,晚上好。然后站直腰身,对着他们微笑。房间一共有五个男人,慢悠悠选了三个,让剩下的去别的包房接着选。我踢着高跟鞋,脚板挤得发痛,祈祷快被选中,好坐下来休息。
又走了几个包房,还是没选上,一次次的打翻重来让我有些不耐烦。走到999包房时,在门口碰到徐雅璇,她冲我挤挤眼,把我单独拉到一边,指着门内的人说:看到了吗,就那个,中间那个,贼有钱,还是华侨,周博文,周总,你要勾搭上了,别说十万,一百万都有。没等我接话,她反手一摸,把我的抹胸裙往下拉了拉,推进了那扇门。
门内已有几个姑娘,倚在男人身上,表情不太自然。我站定,微微含胸,眼睛看向中间位置的男人,他非常胖,像只宽阔的鲶鱼,圆脸,塌鼻梁,架副金丝眼镜,正握着话筒唱歌,身边没有女孩。徐雅璇端了盘水果摆上桌,凑到他身边嘀咕了几句。男人便抬头看我,大手一挥,让我坐到他身边。他没有理我,继续唱歌,说实话有点难听,我紧绷着脸不让自己笑出来。他唱完这首,又来了两首才罢休。我给他的杯子满上酒,他开始认真打量我,甚至让我站起来转了两圈,从发梢到脚底,仔仔细细盘问:什么发质,胸围腰围臀围多少,穿几码的鞋,会不会经常感冒。我虽疑惑,依然一一回答。然后他似笑非笑地点点头。我看向徐雅璇,她在点歌台站着,冲我比了个手势,没看清。
周博文问我,你是大学生吧?我点头。他又问,学什么的?我脱口而出,搞电影的。对于这次毫无准备的撒谎,我很羞愧,但在这种地方,面对自己的“客人”,不用说真话。他很捧场,哇了一声,说,牛逼,徐雅璇说你还写小说?我脸一红,说就是随便写写。他问,发表了吗?我点头,发了几篇。他说,文学和电影是相通的。我问,你搞什么的?他说,我什么都搞。我说,比如呢?他说,比如走私,贩毒。我笑了,他没有笑,于是我也收起笑容。周围是嘈杂的音乐声,其他女孩已经陪客人喝上了,我拿起酒杯,给他敬酒。我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想了半天,说,哥,祝你歌唱得越来越好。说完一饮而尽,连喝三杯。他说,行了,听徐雅璇说你第一天上班?我点头说,是,虽然第一天上班,也得喝酒,按规矩来嘛。他说,知道,但别再喝了,我们一会儿就走,不超过十二点。我一看表,十一点四十五。我说,你还有十五分钟。他说,嗯,早完事你也早下班。我问,你是华侨?他说,是。我问,哪国国籍?他说,傻不傻,华侨是长居海外的中国公民。我说,那你长住哪国?他说,菲律宾。我说,就那个产芒果干的菲律宾?他说,是的,满地的芒果,吃不完。我问,吃不完的是不是喂猪?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十二点一到,他站起来把其他人招呼走了,留下我们几个女孩。走之前他塞给我一盒烟,马来西亚产的,烟盒上画着一个烂掉的肺。徐雅璇把它扔进垃圾桶,说,你小小年纪,可别吸烟。我顺从地点头,没有告诉她,我刚上大学就开始抽烟了。她问我,怎么样,刚才还习惯吗?我点头说,挺简单的,就是陪着聊天喝酒。她笑笑,擦干净桌子,换回原来的衣服,带我走出大门。
第二天,我领了六百块现金,这份快感很快滑落了,原因是碰到一个戴眼镜的光头。他让我坐得离他近一点,我照做了,还没坐稳,他的手就伸到我的内衣里,我不知如何反抗。他边摸边问,妹儿,第几天上班啊?我想到徐雅璇说有的客人对第一天上班的女孩情有独钟,便说,第一天。他笑得更深了,递给我一支烟,我有点懵,顺势接过来,突然想起经理强调过,不能在客人面前抽烟,便又说,哥,我不会抽。他说,看你拿烟的姿势,不像不会抽的啊。我笑脸讨好,说,哥,真不会。他嘴角抽搐了一下,脸色一变,说,你给我滚。我说,什么?他嫌弃地说,我叫你滚,手还没从我衣服里掏出来。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手足无措地望着他,他抽出手,骂骂咧咧地说,换人换人,这什么玩意儿,滚你妈的。我以为我会发火,但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想哭的冲动困扰着我,赶紧跑了出去。
我心惊肉跳,好似经历了一场地震,所以没接着去选房,而是回到更衣室。屋里就剩我一个人了,很安静。我给徐雅璇发消息,还有多久下班?她没有回复。更衣室是长方形,两侧摆着柜子和沙发,我只想一走了之,但是钱怎么办,总不能上班第二天就放弃,岂不白忙活了?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电话响起来,一听,是周博文。我回忆起他昨晚的斯文与体贴,与今天的客人相比,更觉悲从中来了。他问我在哪里,我说在上班,刚被人赶了出来。他说那正好,我在楼下呢,咱们搓澡去。我支支吾吾不敢答应,他又说,你要不放心,可以叫上徐雅璇,我不是坏人。挂完电话,我点进周博文的朋友圈,只有简单的几张风景照,无法窥探他的生活。我给徐雅璇打电话,依然没人接。心一横,换上自己的衣服,到楼下与周博文汇合。经理在门口拦住了我,问我去干嘛,我说散散心,他匪夷所思地望着我,散心?要扣钱的。我点头,心想只要能离开这里,怎么都成。
他开一辆黑色奔驰,停在路边,打着双闪。我顿觉有点紧张,怕他做出什么事。车内有股香水味,他看我,问,想去哪儿待会儿?我说不知道,找个地儿坐坐吧。他问,吃宵夜?我说,倒是也行,不过现在才八点,吃的不是宵夜,是晚饭。他说,那去先天下吧。
先天下是石家庄最好的商场,我和朋友逛过一次,东西挺贵,好多牌子不认识。他先带我去了一家女装店铺,牌子不认识,一堆英文字母。他说,挑几件衣服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家适合你。我扫了一眼,没什么好看的,摇了摇头。他指着一件黑色风衣,让店员找找我穿的号,上身一试,果然气质有了变化。他又挑了几件,一块付了钱,我偷偷看了眼标签,风衣八千多。我说,不用这么破费。他说,没事,见面礼。
随后我们去了西餐厅,点了吃的喝的,坐着聊天。他说他也喜欢小说,这几天正看《战争与和平》,还说最喜欢的电影是《春光乍泄》。我说,挺好的,挺好的。他说,我也在网上搜了你的小说,写得不错,什么时候出书啊,得支持。我说,小打小闹,不成气候。他说,其实你不是搞电影的吧?我不好意思地说,对,不是,就是想写剧本。他说,没事儿,以后有的是机会。
我们就这样时不时搭几句话,大部分时间各自玩手机。我猜不出他为什么约我出来。徐雅璇曾说,再牛逼的男人也都一个样,对你好只是想睡你。我不置可否。大概过了三个小时,徐雅璇才回电话:刚下班,你去哪儿了?我说,我和周博文在先天下呢,现在去接你吧,他说请咱俩搓澡。她说,怎么和他出去了,给你钱了吗?我说,没有,吃了点饭。她说,成吧,过来接我。
我们又回了西美酒店,徐雅璇在楼下,穿一身运动服。上车后,她问周博文,老板,今天咋没来唱歌啊?周博文说,今天有事,没去。她说,下次来的话找我订房啊。他说一定一定。她又看向我,说,我问经理了,你今天怎么没跑场子啊?我把遇到的那位奇葩客人告诉她,她笑了半天,说,什么样的脑残都有,别为这点小事生气。我说,没生气,就是有点憋屈。周博文没插嘴,把我俩带到附近的洗浴中心“澄明居”。招牌在夜色中发着幽幽的黄光,我们走了进去。一股澡堂子特有的水汽味,先是个很大的客厅,地板是水仙花的,水晶吊灯挂在上头,朦朦胧胧,周围摆着几个皮沙发,两个大花瓶。前台在最里边,站着三个穿红旗袍的女接待,两侧是旋转红木楼梯,通往二楼。周博文要了三个电子钥匙,递给我们一人一个,说,你们从那边走,是女浴室,洗完直接上十三楼的酒店休息吧,不早了。我们点头,和他分开,进了女浴室。我问,一会儿住这儿啊?她说是啊。我说,难道和他住一块啊?她说,想啥呢你,住一起干嘛,又没单独给钱。我说,那他为啥请咱们洗澡啊?她说,闲得无聊呗,请洗澡才几个钱,这就把持不住了?
我们脱光衣服,要了两个牛奶浴,工作人员给浴缸套上塑料膜,放热水和牛奶,招呼我们躺进去。泡二十分钟,水凉了喊我,工作人员说。屋里只剩我俩,水汽浮在天花板上,像下过雨的山头。水温正好,十分舒服,好像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我呼出口气,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转头一看,徐雅璇正盯着我笑。我问,怎么了?她说,你还真像个小孩儿。我说,怎么了嘛?她突然脸色严肃起来,问,你不会真想跟了周博文吧?我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她说,别急,再考虑考虑,他虽然有钱,但人品怎么样,还得了解了解,不能操之过急。我说,我没这个想法,十万块钱,三四个月也就赚回来了。她说,是这么个理儿,十万不多,咬咬牙坚持坚持就出来了。
泡完澡,身上热乎乎的,大妈拿澡巾把我们全身搓了一遍。搓完穿上衣服,去了十三楼,1314房间。一看表,竟然凌晨两点多了。我们躺在床上,她问我,你要十万块钱干嘛?我心想告诉她也无妨,说,还贷款。她说,你借的校园贷啊?我说,不是,我妈借的。她喘了口气,义愤填膺地说,坑货,怎么有这种妈?我说,赶上了,没办法。她说,圣经上讲,父母应为子女积累财富,而不是子女为父母积累。我说,我妈不是基督徒,不懂。她说,我得给自己提个醒,千万不能当这种妈。我说,别想这个了,你当妈还早呢,连男友都没有。她说了几个字,我没听清,问怎么了,她说,没怎么,睡觉吧。
两个月前,我接到我妈的电话,她的声音像打了兴奋剂:丫头,我要发财了,你不是一直想去美国留学吗,我送你去。我挺高兴,以为有了一笔意外之财,忙问她怎么了。她说,我搞投资呢。我问什么投资,她说,网络黄金,在网上充钱,隔一周回一笔,而且下个月就要上市,投钱的都是股东,能翻一百倍。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妈,一个县城妇女,知道什么是网络投资?她平时连电脑都玩不转。我问她什么网站,她支支吾吾说不清,就说是别人发给她的,点开链接就有。我又问她投了多少钱,她说四万,拿你爸的存款投的,过后能成四百万。
挂完电话,我搜索网络黄金,“骗局”两个字映入眼帘。我心一惊,浏览了几页,发现很多投资者的钱都血本无归,国家也正严厉打击。我赶紧拨通我爸的电话,问,爸,你知道我妈搞投资了吗?他说,投资?什么投资?我说,网络黄金,网上充钱的。他说,不知道,我和你妈已经不说话了。我问怎么了。他说,皮皮死了,你知道吗?皮皮是我爸的狗,一只棕色泰迪,养了两年。我问,什么时候的事?他咬牙切齿地说,我要离婚,必须得离,打死得离,我受不了了。
我妈的前半生挺不顺,考了好几年大学,最后勉强读了个中专,毕业后托关系进了种子公司。三十岁那年,经人介绍认识我爸,迅速结了婚。我爸比她小五岁,在某乡镇中学教书,个不高,极瘦,像只大耳猴。婚后他们借钱在县城买了套二手筒子楼,五十平,两室一厅,厕所和厨房公用。一年后,我妈生下我的同时也下了岗,她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像揉皱的香烟盒,再没膨胀起来。她做过收银员,小个体户,修路工人,保险推销员,医药代表,均以放弃告终,并找了各种各种各样的理由:时间太长,不会说话,手脚不麻利等等,最扯的是她说自己太胖影响组织形象,就不愿再去了。
这两年,我妈租了个小屋,淘了两个二手麻将桌,开起麻将馆。她是麻将迷,每天必须要打四个小时麻将,无论输赢。按理说这份工作挺适合她,有兴趣嘛,应该能干好。起初生意还算凑合,后来牌友们渐渐不来了,每月收入抵不住房租,只好关门大吉。这年头,什么都不好干,她总嚷嚷着,穷人没有翻身之地。我爸虽每月工资固定,但少得可怜,攒不下钱,总受到我妈的冷嘲热讽:谁家的老公赚了几百万,谁家的老公当了局长,谁谁出国旅游了。我爸受不住,决定找个兼职。偶然在报纸上看到足疗店招学徒,去应聘,竟然成了,白天去学校上课,晚上给客人捏脚,做一个十五块,一月下来,差不多有一千多的收入。我劝他不要去了,体力活纯属消耗自己的身体。他不听,说,能赚点是点。
第二天我就坐车回了家,上大学后,我很少回来,主要是觉得唐县不好玩,满大街都是熟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爸妈不在,家里还是老样子,茶几上堆着乱七八糟的小玩意,沙发一角陷了进去,餐桌上放着一盘瓜子。我抬头,阳台上的狗笼空掉了,里面还有半份狗粮。我走进我的卧室,风带来一股奇怪的味道,床单和被子蒙着一层灰,我把它们摘下来,扔进洗衣机,侧身躺到床上。由于顶楼,天花板渗了些水渍,黑黑一片,像个残缺的心形。
这个房子已经十年了,我读初一时搬过来的,当时借了不少债。我在这张床上度过了漫长的青春期。那时,我妈在一个超市的员工食堂做饭,我偶尔去那儿吃,两菜一汤,一块钱。还有一个男同事,叫老周,和我妈差不多大,头顶秃了一块,笑起来一口黄牙。食堂是个自建的二层小楼,绿漆皮,水泥地,一层是厨房、客厅和卫生间,楼梯角摆满了自行车,二层是员工宿舍,一共四个房间,每个房间住八人。我常坐在楼梯旋转口,吃掉一份又一份盒饭,观察来来往往的女员工。她们都在超市当售货员,脸很白,香香的,不知是什么牌子的香水。我迷了眼,闻啊闻,渴望成为她们,穿时髦衣服,和高高大大的男孩约会,一边嚼泡泡糖一边骂骂咧咧,有种特别的神韵。女员工会定期清理不穿的衣服和鞋子,我妈看到后,偷偷带回家给我。那些衣服对我来说太大,起了很多球,但我还是套在身上,想象自己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胸脯太扁了,我懊恼地盯着镜子,期待有一天它们能鼓起来,神采飞扬地和男孩儿恋爱。偶然的机会,那些女员工成了我的朋友。她们主动把不穿的旧衣服送给我,依然不合身,我才意识到我已经长到了一米七。她们夸我漂亮,教我化妆,带我出去玩。我闻着香喷喷的自己,感到满足,唯一不好的,我讨厌那些男孩,有次我和其中一个吵了起来,因为他故意拍我的屁股。自那以后,女孩们不再和我亲近,背地里说我目中无人,我有些难过,但没有解释,因为我知道我迟早会离开唐县,很奇怪那时我为何有如此坚定的想法,仿佛有个声音一直对着我的耳朵出气。
开门的声音,我妈走进来,她胖了一点,穿一件黑色紧身长衫,底下一条灰色打底袜,高跟鞋。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我说,刚回来,你去哪儿了?她笑着说,去你秀梅姨家了,下午还要过去弄钱,你跟我一块去吧。我说,妈,适可而止吧,网上说了,那都是骗人的。她说,你小小年纪懂什么,等妈发了大财,还不都是你的?我盯着她的脸,感觉有点陌生,大概是兴奋令她重回年轻。突然想到高二的某个夜晚,我把她叫到卧室,请求她给我买件内衣,由于身体发育,班里的男生盯着我看,叫我大奶牛。我很羞耻,但她浑然不觉,她在这方面并不敏感。月光照在她的额头,小小的光晕,仿佛一团冻硬的雪,我看着看着,胸膛突然有种开花的感觉。第二天,她给我买回一件碎花内衣,我特别喜欢,每天晚上脱下来洗干净,用吹风机吹干,次日再接着穿,后来那件内衣终于招架不住,被我洗烂了。
我问,皮皮呢?我妈说,死了,你爸没跟你说吗?我说,说了,怎么死的?她有些不自然,说,那天我带着它遛弯,过马路时它冲了出去,被车轧死了。我的身体抖了起来。她继续说,不就是一条狗吗,有人命重要吗?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往下掉。我只好安慰她别哭了。她擦掉眼泪,恢复到原来状态,说,真的,下午你跟我去秀梅家,带着电脑,我们一块弄钱,现在啊,就是互联网时代,不能像你爸那样,不懂变通,捏脚才赚几个钱。我说,我爸知道你投钱吗?她连忙摇头,不知道,我偷偷拿他的工资卡投的,你可别说,等赚了给他个大惊喜,不然他又嚷嚷着离婚了,烦都烦死了。
中午吃饭,我爸没回来。下午一点半,我妈带着我和电脑去了秀梅家。她是我妈的牌友,也没工作,每天和小姐妹爬爬山,打打牌。她问我在哪儿读书,我说石家庄。又问我学的什么,我说中药学。她说,哎呀,丫头真厉害,将来去医院吧,好工作。我妈说,她不爱好这个,她爱好写小说,发表了好几篇了,赚稿费呢。她说谎了,其实我没赚多少稿费,但也没必要解释得太清楚。我妈打开我的电脑,秀梅姨打开她的电脑,绿莹莹的屏幕反射到她们脸上,是两张被欲望冲昏的脸。她们登陆了奇怪的网站、奇怪的账号,然后松了口气。怎么了?我问。我妈说,等着吧,三点就要出钱了。她们舒服地靠在沙发上,剥橙子吃,屋里有股水汽的潮湿味道,钟表咔哒咔哒发出声音。我看向窗外,天阴了,好像要下雨,我拿出手机,在备忘录上写下了一个小说思路。
三点,我妈和秀梅姨又把网站刷新了一遍,依然无果。她们打了几个电话,询问怎么回事,随后又安下心,微笑着说,没事,系统延迟,因为取钱的人太多了,看吧,这个生意多火。我没附和,她们并不看重我的意见,又聊了几个八卦,无非是哪家男人又出了轨,哪家女人生不出孩子。后来,她们畅想发财后怎么花钱,秀梅姨说,要先和老公离婚,换个更年轻的丈夫,我妈哈哈大笑,说,我可不想离婚,我就什么也不做,天天去吃大饭店。
五点多,我们回了家,买了西芹、排骨、豆角,想做疙瘩汤和大炖菜。这是我爸最爱吃的。我择豆角,她洗排骨,水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很好听。她说,哎,转眼你就这么大了,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真爱哭,一抱起来就不哭了,一放到床上立刻哇哇大哭,怎么哄都不行,真是不让大人省心。这话我已经听过几十次,不知道怎么接了。她又继续说,你小时候啊,不吃奶粉,我又没多少母乳,不够你吃,经常饿,怎么办,我就抱着你去邻居家,她也刚生了孩子,奶水多得吃不完,能把你喂饱,你爸爸一发工资,赶紧买些点心给她送过去,就怕她不高兴,不让你吃了。我笑笑说,我竟然都不记得了。她说,肯定啊,那时候你还小嘛。她说,我这一辈子算是到头了,只能指着你了,以后你做什么工作?我说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饭还没做好,我爸回来了。他拎着一兜水果,沉默地坐到沙发上。我说,爸。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把橘子递给我,说,吃吧,最近又写小说了吗?我说写了,但不太成功,拿不出手。他说,一定要坚持写啊,努力总会有回报的。他读大学时在报纸上发过几篇散文,后来毕业做了老师,就不写了。从前他常常念叨,如果当初坚持下去,也许早成作家了。
良久,屋内的光线渐渐暗了,他让我喊我妈,我们三人一起坐在沙发上,场面有些诡异。我爸说,我想了好几天,想好了,离婚吧。我妈沉默了一分钟,随后站起来,大声嚷嚷,你在放什么狗屁,离婚?就为了条狗跟我离婚?我爸说,不是。我妈说,不是,不是个屁!我爸说,你冷静点行吗?我妈说,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我给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哪点对不起你了,你竟然为了条狗和我离婚,合着我还不如一条狗?我爸说,行了,别喊了,不是狗的问题,是咱俩不合适。我妈继续喊,不合适,早干嘛去了你,都他妈过了二十年了,你跟我说不合适?我爸说, 房子、存款都给你,我什么都不要。我妈说,你以为这样就打发我了,你才有几个钱?说完她拿起两个橘子,扔到我爸头上,穿着拖鞋跑了出去。
她两天没回家,我爸差点报了警,但第三天她失魂落魄地回来了,身上散出一股难闻的味道,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网页没了,钱也没了。
近一个月,周博文天天来KTV,点我的名,也经常约我出去见面,和之前一样去商场购物、吃饭,或者去附近的度假村泡温泉、吃野味,有时带上徐雅璇,有时不带。我们单独相处时,他依然和我讨论电影和小说,有次聊到萨特和海德格尔,我们轻轻争论起来,最后我被他说服了。奇怪的是,在所有的相处中,他并未做出任何越界举动,没动手动脚,也不说情话,完全像朋友一样。只有一次,他涨红了脸,问我,你还是处女吗?我点头,他不自然地笑了下,又转到别的话题。
徐雅璇问我, 有男朋友吗?我说没有。她说,以前谈过吗?我摇头。她又问,从来没谈过?我点头。她便皱起眉头,说,这有点难办,你没恋爱经验,恐怕得被人骗。我笑了,说,不会吧。她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算了,说多了你也不明白,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干我们这行,不能动感情,只能动脑子,多捞点钱才是硬道理。我表示同意。她说,多试几次就明白了,你可以拿周博文练练手。我笑嘻嘻地说,受教了。她问我今后什么打算,我说,不知道,等毕业再说吧。她说,在石家庄,上个小班一个月才几千块钱,够干嘛啊,什么时候买得起房?我说,买房不着急,解决当下问题就行。她把嘴里的话咽了咽,随后又说,也对,你和我不一样,不用操之过急,我没学历,什么都干不了。
每天下班后,我们会在小区门口买份烤冷面,手挽手上楼。这个动作出乎我的意料,实在有点肉麻,不过她似乎不介意,我只好握得更紧了一些。她的性格我琢磨不透,有时温温柔柔,有时又会突然生气,我只能和她聊一些轻松的话题。我一直住在她家,因为下班太晚,回不去学校。小区就在附近,走路五分钟,她和另外两个女孩合租的两室一厅,她住客厅,我也跟着住客厅。我打算赚到钱就搬出去。
周博文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窘境,有天突然说,给你租了一套公寓,两室一厅,离学校和KTV都挺近。我问,为什么?他说,不用和徐雅璇她们挤着了,自己住,舒服。我说,一块上下班挺好的。他又说,那你别去工作了,好好写小说吧,有时间多读书。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并不吃惊,徐雅璇说他一定是对我动了心。我几乎没有犹豫便搬了进去,他很开心,给了我一张银行卡,让我随便刷。
一开始,徐雅璇陪我住了几夜,把日用品买齐了。她说,小妞,你这就算被包养了。我摇头,不算,包养不得有肉体交易吗,他根本不碰我。她突然哎呀了一声。我问,怎么了?她说,妈呀,这个周博文不会是个大变态吧,没准他想在床上搞个新花样。我吃了一惊,什么新花样?她说,捆绑的那种。我说,什么意思。她说,哎呀我也说不清,等明天给你买把剪刀,防身。
突如其来的安稳让我有种失重的感觉,每天看三个电影和杂七杂八的书,小说却写不出来了。我一遍遍提醒自己,这是虚度光阴,想唤醒以前写作时的焦虑感,但毫无作用。我只是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享受这一切。我回过学校两三次,发现课完全跟不上了,老师和同学十分陌生,他们看着我的新发型,像看一个怪物,我只好灰溜溜地逃跑了。
搬家近一个月,周博文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给我送钥匙,一次是带我去看病。那天下楼拿快递时受了凉,烧到三十九度,徐雅璇不在,我便给周博文打了电话,他一听,立刻赶来接我,带我去了附近的医院。我问他最近在忙什么,怎么不联系我。他说,家里有点事,脱不开身。这是他第一次提家里,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他三十多岁,结没结婚,有没有孩子,都不得而知。也许他想保护家人的隐私,但我还是顺嘴问了句,老婆的事?他笑着说,我没老婆呢。是吗?我并不相信。是的,他说,我没结婚,不然也不会找你啊。我转过头,望着窗外,心想我是信还是不信呢,徐雅璇说过,男人的话只能信百分之三十。
在医院,医生给我开了退烧药,叮嘱我注意饮食,规律作息。随后,周博文提出让我做个全身体检。我说,没必要,没什么大问题。他执意要做,说这样放心,最好半年一次。我顺从了,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除了稍微贫血,一切都正常。他满意了,说,吃点好的补补,小区里就有健身房,没事儿去锻炼锻炼。我点头。他又说,写小说了吗?我摇头。他说,不急,慢慢来,等你出了书我得买断。我哑然失笑,写不出来了,有什么意义呢,倒不如放弃这条路,安心做一只被豢养的金丝雀。
B
我在医院门口抽烟,打算再抽一颗就上楼,风挺大,吹得大衣边缘上下飘动。来来往往的人很匆忙,顾不上看我,偶尔有男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今天我没洗头,我妈给我打电话,让我来陪我爸,她回家包饺子,煮好了再送过来。我们在门口接的头,她看起来很疲惫,对我勉强笑了笑。我本想抱她,但太冷了,伸不开胳膊,等她走远后,我开始抽烟,一边抽一边思考。然而实际上我什么都没想,大脑一片空白。
走廊里很安静,医生们差不多下班了,值班的护士坐在服务台前玩手机。我穿过一间间病房,所有的门都关着,玻璃后面贴着蓝绿色的纸,仿佛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走到最后,推开门,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爸躺在床上,闭着眼,沉稳地呼吸,脸色像蔫掉的黄瓜。我想,他可能真的醒不过来了。医生说,概率很小,继续住院也没什么用,不如回家养着。我没同意,既然不用再为钱发愁了,理应让他得到最好的照顾。但我妈说,她能感到我爸不开心。
我握住他的手,温热粗糙,和醒着时没区别。但我回忆他生龙活虎的状态,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其实才昏了两个月。脑溢血总是很突然,他给客人捏脚时,一头扎进脸盆里,起初,客人以为是闹着玩,直到看到水里的呕吐物,才急忙打了120,送到医院,立刻做了手术,那次很成功,命保住了,能吃能喝,还能讲笑话,只是左手和左腿不怎么利索。本以为慢慢锻炼就能恢复,谁料又复发了,陷入长时间的昏迷。每天,我妈帮他按摩身体,防止肌肉萎缩。说来也巧,按摩是他做了三年的兼职,这下,终于轮到他享受了。
太阳慢慢沉下去,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直至完全隐匿。我的影子在墙上滑落,消失在空旷的沉默中。钟表嘀嗒嘀嗒敲击着我的耳膜,护士走进来,打开灯,给他换了瓶液体,头顶的白色帽子像缩小的蒙古包。她很漂亮,对我点点头,我问,夜班吗?她说是啊夜班,明天就能休息了。她的笑容让我心情好了一点,便给周博文发消息:爸爸一切都好。等了十分钟,他回复:卡不限额,需要什么就买,别省着。我说:明天我就回去了。又等了十分钟,他说:我去接你。
我看着我爸,希望他能醒来,给我个正确答案。但他一动不动,像一株枯萎的植物。以前做选择时,我会习惯性询问他的意见,他的话是定心丸,让我勇敢向前。现在只剩我自己了。我需要拿决定,但我不确定什么是正确的。也许我已有了倾斜的一方,只是需要其他人的肯定。在纠结中,我妈拎着袋子回来了,里面是热腾腾的饺子,我吞了两个就吃不下了,一股腥气。她劝我再吃几个,我说真吃不下了。她叹了口气,说,那你去外边吃点吧,还有钱吗?我点头,围上围巾走了出去。
我到走廊伸了几个懒腰,这几天,颈椎隐隐作痛,一痛就想抽烟。我没乘电梯,选择走楼梯。楼梯口的窗户开着,呼呼往里灌风,我点了根烟,吸了一口,一个男人急匆匆跑上来,碰了我一下,又迅速跑走了。等反应过来,手里的烟已掉到地上,我在心里骂了一句,又点了一根。吞云吐雾中,我看着头顶的灯,里面有个小虫,我突然想到很久之前读的某位女作家,当她看到一只蝴蝶困在窗户里,产生了一系列联想,创作出自己的名作。但这个作家的名字想不起来了。正在想时,耳边又被噔噔的脚步声充斥,我转过身,背对楼梯,感觉有点烦。喂,有人喊,回声在震动。应该不是喊我吧,声音这么远。我继续抽烟。喂,又喊了一声,我回头,一个男人,怒气冲冲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你刚才把我羽绒服烫了。他指着身上的灰羽绒服,口袋处有个烧灼的小洞。
怎么回事?
我刚才跑上来,你正在抽烟。他说,瞥了一眼我的手,那根烟还没燃尽。
好吧,我无奈地点头,我可以带你去裁缝店修,或者,你想要什么,赔钱吗?
先修吧,看看能不能修好,他沮丧地说,你知道哪儿有裁缝店吧?
就在附近。
他点头,怒气差不多没了。我开始打量他,用男孩形容更准确,一张白白净净的脸,骨骼明朗,双腿修长,可是太瘦了,有种单薄感。
我们走了出去,穿过医院,拐到小路上。再过两条街,就到了,那里有个裁缝店,老板娘很实在。他双手插兜,闷着头说,抽烟不好。我没听清,问了句,什么?他转过脸,一字一句地说,抽烟不好,我就不抽烟,你看我牙齿多白。说罢他咧开嘴,露出两排牙给我看,我被他的动作逗笑了,捂住嘴巴,我的牙确实有点黄。
到了裁缝店,老板说找个补丁贴上就行,让他选图案,他面对一堆假耐克,不知怎么办,我帮他选了一个海绵宝宝,说,衬你,就这个吧。他没有反驳,贴上后,哭丧着脸说,这不行,这么丑,你得请我喝奶茶。
反正我也无事可做,便带他去了附近的奶茶店。他点了芋圆、柠檬水、蛋挞、酸奶、白巧克力千层。我不爱吃甜食,坐着玩手机,他在对面狼吞虎咽。吃完,我们聊了会儿天,已经很久没人和我面对面聊天了。我得知,他叫林茂,刚成年,在承德读大一,体育生。我说怎么训练没把你晒黑啊。他说已经黑了,以前更白,跟白雪公主一样。他问我在哪儿上学,我谎称已经毕业,在石家庄一家药房上班。他没有怀疑,又说,一个小女生,别老抽烟。走的时候,他留了我的电话,说要是去石家庄,再找我玩儿。我点头,去结账,发现他已经结过了。
晚上,我妈没有在医院陪床,因为明天一早我要回学校,她想陪陪我。这样的温情使我不知所措,她把我爸的病归因于自己的投资失利,常常陷入深度自责中,我明白,其实和她的关系不大,谁又能预料到呢?在这迟来的理解中,我和她逐渐亲密。
我躺在她身边,关了灯,月光溢进来,在阳台延长平展。我很困,眼睛几乎睁不开,放下手机翻个身打算睡了。我妈问我,网络小说好写吗?我迷迷糊糊地说,什么呀?她说,网络小说呀,你不是说写网络小说赚到钱了吗?我说,对,好写,挺好写的。她突然哭了,啜泣声把我从即将坠落的梦里扯出,我坐起来,问她,怎么了?她发出打嗝般的声音,口齿不清地摇头,弹簧床垫响了两声。我已经记不清是她第几次哭了。我躺下,抱住她,拍她的背,让她不要想太多。她身上有股臭味,像条被腌过的鱼,
天空灰扑扑的,氧气也变得稀薄,我收拾好行李,去客运站坐客车回石家庄。客车比火车舒服,没人说话,也没人吃泡面,各自有一小片空间。我妈没送我,不然,她可能又要哭了。她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我把行李箱放到后备箱,坐在靠窗位置,还有半小时发车,空调没开,脚冻得毫无知觉,我用围巾包住头,手对插入袖子里。椅背的角度正好,困意袭来,侧头睡了过去。再睁眼,出了一层汗,客车已驶在高速上,两旁是光秃秃的田地,冬天,什么都不能种,偶尔有一两个村落,红砖房像撒掉的番茄酱。车上人不多,几乎都在睡觉,我拿出手机,给周博文发消息:快到了应该。他回:哪个客运站?我说:运河桥客运站。他回:好,我现在就过去。
我考虑今晚回学校还是回公寓,平心而论,我更想回公寓,一个人住十分惬意。而且,我还可以叫徐雅璇过来,点外卖,喝韩国烧酒。她现在成了我唯一的朋友。窗外的雾霾挂在树梢上,像结了一层灰白色的霜,今年冬天没下雪,却比往年更冷。我咳嗽了一声,痰卡在嗓子里出不来。再过一个月,就放寒假了,放假之前的期末考,我不能挂科,导员给我打过两次电话,先是劝说,后来就成了警告。我打算这个月请家教补补课。
下了高速,又开了二十分钟,才到运河桥客运站。石家庄北部的交通很乱,因为在修地铁。我下车,拎着行李箱走出大门,周博文的车停在西侧,打着双闪。他下车,帮我把行李箱放到后排,握了握我的手。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每次见到他,我都感觉有很多很多鸽子在头顶盘旋,翅膀掀起的风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看不到他。
想吃什么?他问我,递给我一个袋子。我打开,是一个红色的小号马鞍包。红色代表生命,他笑着说,喜欢吗?
我点头,说,随便吃点吧。
我给徐雅璇打了电话,叫上她一起吧,吃完你们可以去逛逛街,买买东西。
他把车开进地下车库,下车之前,他问我,考虑好了吗?
我没有犹豫,说,考虑好了,但我想先过了期末考,不然我拿不到毕业证。
他微皱了下眉头,我猜他有点生气,心脏剧烈地跳动。但他下一步又露出笑容,说,这个月先开始吧,放心,不会影响学习。我低下头,细细算着时间,感觉身子飘了起来,
你还在写小说吗?他问。
没有,总写不出来。
你可以考个写作的研究生,没必要在中药学上浪费时间。
我在考虑,我说,下一年就开始准备。
我们下车,去商场二楼的音乐餐厅,徐雅璇已经到了,正在点菜。我们三个常来这儿吃饭,广州菜。她穿一件墨绿色大衣,巴洛克风格丝巾绑在脖子上,墨镜推到头顶,像是刚度假回来。她看到我们,笑得花枝乱颤,尖细的嗓音摇摇摆摆:桃桃,周总,来这儿!我们走过去,看到她,我突然平静下来了。
周博文帮我请了两个家教,一个教化学,一个教英语。这个月我的生活规律充实,每天上午,我补课、做题,下午,看书、写小说,晚上,偶尔健身、看电影。明天就要期末考了,我应该能应付得来。和徐雅璇差不多一月没见了,看她动态,好像和几个姐妹去马尔代夫玩了一圈,晒得皮肤黝黑。说实话,我心里有些不舒服,她是故意疏远我的吗,还是周博文跟她说了什么?我突然想到今晚周博文要过来。便下床,从抽屉里拿出一根验孕棒,到厕所验尿,却发现自己来了月经。我暗自庆幸,塞进棉条,冲了个澡,换上干净睡衣。屋里的温度有点低,我打开空调,侧躺在沙发上,随手翻开一本书。
电话响了起来,我以为是周博文,一看,是个陌生号码。我挂掉,继续看手里的书,但很快又响起来。接通,是个无比欢快的男声,带着汗津津的气味。是桃桃吗?他问。我吃了一惊,桃桃这个名字是在KTV用的,除了客人,没人知道。我问,你是谁?他笑着说,我是林茂啊。我在脑子里仔细搜寻,似乎没客人叫这个名字。哪个林茂?我问。他说,诶呦,这么快就把我忘啦,你烫坏了我的羽绒服,还给我贴了个海绵宝宝。我想起来了,是医院那个小男孩。我说,是你呀,有什么事吗?他嘿嘿一笑,我来石家庄找同学了,有空吗,吃点饭啊。我哭笑不得,这都几点了,我已经吃了晚饭了。他说,那去喝奶茶呀。我说,改天吧,今天没空。
刚挂完电话,周博文就来了。他依然穿的黑衣服,从门框中走进来,像一抹流动的墨汁。这次他两手空空,没有带礼物,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问我,有结果了吗?我摇头,说,刚才来月经了。他垂下脸,往日的笑容消失了,许久,他才说,没关系,下次接着试。我顺从地点头,说,下次吧。
接着,他又笑了起来,温和地看着我,讲他最近看的一部电影。《野小子们》,他说,在一个岛上,有很多神奇的植物,只要喝了树汁,吃了果子,男人就会变成女人。他的眼里发出奇异的光芒,每当讲到他热爱的东西,他就像换了一个人。我往往是个倾听者,今天也一样。他看着茶几上摆的书,拿起其中一本,漫不经心地翻起来,又说,你漂亮,又聪明,而且健康,这真是好事。我低下头,感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他没有逗留太久,叮嘱我好好休息,注意营养,十一号再来看我。那天是我的排卵期,他算得很准。我感到一阵疲惫,送走他后,便关了灯躺在床上。明天的考试要加油,我给自己打气,考完回家看我爸。
学校里唯一的绿色植物是万年青,细看去,表面结了层薄薄的霜,使绿色更为澄澈。图书馆门口站了很多学生,应该是早起背重点的人,他们总是非常积极。我拿着考试袋,去超市买了热牛奶,缩着肩膀喝。树枝把天空一分为二,太阳还没出来,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大晴天。顺着图书馆往东走,是一片药园,夏天会长满各种各样的药材,供我们采摘、做实验。我很难分辨药材的种类,在我看来,长得都一样,老师说,需要从根、茎、叶上区分,再相像的药材也有细微的差别。当时班里有个神人,不爱洗澡,,却对药材十分感兴趣,恨不得酷暑天整日泡在药园,后来被院长提拔,负责看守药园,吃住都在里边的小房子。
太久没回学校了,空气中的味道依然熟悉。我对气味敏感,每当回忆一件事时,首先记起的是当时的气味,同一个场景,夏天和冬天气味不同。而现在,这种气味是一种皮子味,夹杂着凛冽的酒气。我走进考场,班里同学都到了,他们看到我,脸上布满惊讶。或许他们已猜到我在外面干什么。新衣服、新发型、新手机,虽然没化妆,但我已经格格不入了。
我坐到指定位置,铃响了,监考老师发卷子,念考场守则。我一看,题大部分都做过,家教也详细讲过方法。于是如沐春风,火速做完了,检查了一遍,时间依然富余。接下来的几门也答得流畅轻快,悬挂的心终于放下。
学生们拎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走出大门,坐火车回了家。寒假开始,新年也要到了,我站在路标下面抽烟,上面写着“芍药路”,每条小路都是由中药命名的,医学院的特色。我犹豫着,要不要明天回唐县看爸妈,我妈前天打来电话,说我爸出院了,在家养着就行,不浪费钱了,也不要我再辛苦地写网络小说。但我知道我已经脱不了身。
我回了公寓,躺在床上,打算约徐雅璇出来吃晚饭,一看墙上的日历,十一号,突然坐了起来。果然,周博文的电话在这时响起,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春天的阳光:桃桃,准备好了吗,我半小时后到。我说,好了。立刻下床冲澡,换上干净睡裙,把抽屉里的叶酸和维生素片倒出十粒扔到马桶冲走。接着,我打开蓝牙音箱,放了一首轻柔的歌,试着放松心情。周博文习惯让我先吃点葡萄,他说,葡萄有益于孩子的视力,因为我近视,他也近视。所以我从冰箱拿出一盒葡萄,吃了一些,把皮吐在桌面上,让他放心。
周博文来了,身边又是那个戴口罩的清瘦男人,我没见过他的脸,只听过他的声音,厚重得不真实,像在放一盘磁带。他是个医生,每次跟我说的话大致相同:岔开腿,分得大一点,把屁股往上抬一点,用腰撑着,坚持五分钟。这次,他突然问我,疼吗?我摇头,看了旁边的周博文一眼,他站得笔直,两手放在肚子前。注射器进入身体,冰凉的触感,从阴道传到腹部,医生趴在我两腿之前,仔细观看,唯恐液体回流。我们三个组成了三角形,像在进行某种奇怪的仪式。
完事后,他们又观察了五分钟,确定无误后,才松了一口气。医生说,这次如果不行,下次要试试取卵,直接把受精卵胚胎做好,植入子宫里。我点头。他又说,取卵有些遭罪,尽量这次能成功吧。我点头。周博文帮我打开空调,说,我们走了,你好好休息,心情要好,多看点喜剧电影。我没从床上起来,依然保持平躺的姿势,把他们目送出门。估摸着他们走远了,我到马桶坐了一会儿,那些液体往外涌出,像漏水的气球。这个办法是医生建议的,取周博文的精子,筛查几次,保证活力,再用注射器注入我的身体,一周一次。
对于怀孕,我是矛盾的,一方面,我想赶紧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另一方面,我极度害怕。这完全是个陌生的领域,虽然周博文说会帮我请各种营养师,专门负责我和孩子的健康。但是,我依然下不定彻底的决心。只是他开的条件太诱人,一套市中心的房子,一辆五十万左右的车,再给一百万现金。我想,毕业后奋斗十年二十年也无法得到这些。而且,我爸还在医院躺着,光是手术费和我妈欠的高利贷,足够压垮我的尊严。
我已经计划好了,下学期办理休学,告诉我妈要去国外交流一年。等孩子生下来,再去上学,拿学位证,并把爸妈接到身边,重新开始生活。周博文说了,他会把孩子带到国外,以后互不打扰。他让我保守这个秘密,任何人都不能说,包括徐雅璇。我曾经问他,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为什么偏偏选中我。他说,你的基因好,而且是作家,有艺术天赋,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在艺术行业开拓一番领域。他的话我无法反驳。
我从马桶上坐起来,吃了片叶酸。
我爸躺在卧室的床上,我一进门,我妈试探性地问我,请个护工吧?我愣了一秒钟,随后点了点头,联系了本地一家家政公司,让他们帮忙找一个专业的护工,男女皆可,伺候老人。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小姑娘,她说稍后联系我。但一整天,她没有打过来,等我再打过去时,关机了。
第二天,我导航到那家家政公司,门脸很窄,进去后只有一个男人,坐在柜台前玩手机。我叫了一声,他抬起头,问我做什么。我说,找个护工,实在没有太专业的,照顾人的保姆也行。他问我,开价多少?我说,一般都是多少?他说,三千到三千五。我说,行,我每月拿七千,今天能帮我找到吗?他充满困惑地看着我,开始打电话,打了七八个,最后问我,你要不要面试,她们马上就来了。我说好,坐在椅子上等,这时,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我看到你了,你回唐县了?我看着号码有些眼熟,翻了翻通话记录,反应过来,是林茂。便抬头往门外看,果然,他站在路边,冲我笑,双腿像仙鹤般修长。我挥了挥手,他也挥了挥手,站着不动,红色的外套仿佛烧了起来。门开了,几个中年女人走进来,把我围住了。那男人对我说,您看哪个合适,这是我们空闲的全部员工了,本来还有几个,都找到活儿了,我们是正式的大公司,都有五险一金。我扫了几眼,看不出什么,便问,谁平时玩抖音?有四个举起了手。我又问,谁会打麻将?又有两个举起了手。只剩一个两次都没举,我选了她。
我叮嘱她注意事项,并告诉她,我妈脾气暴躁,不要惹她生气,最好在她回来之前把饭做好。她点点头,嘴角上扬,看着挺有精神气。交代完,我和公司签了合同,付了两个月工资,走了出去。一看,林茂还在站着,手指缩到袖子里,冻得脸颊泛红。他问,怎么回来了?我说,放假了。他咦了一声,又说,今天周二,药房放假了?我想起我跟他说过我已经上班了,便圆场,对,倒班,今天我不用上。他说,我也放寒假了,歇一个月。我们慢慢走在路上,我猜,他应该有一米九,看着比上次还要高,我只到他的肩膀处。他说,我打算过几天去石家庄找份兼职,干一个月。我说,有方向了吗,去干嘛?他说,去健身房当教练,我是学体育的,老本行嘛。我给他推荐了我常去的那家健身房,在北国商城附近,待遇好像还不错。他高兴地说,行,去了我免费教你。
我们聊些有的没的,他说他从小就想离开唐县,去外边闯一闯。我说我也是。他又说,毕业肯定要去大城市,最想去上海看看。我说我也想去,但大概率会留在石家庄。他沉思了一会儿,说石家庄也不错,起码是省会。我们挨得很近,走路歪歪扭扭,他的胳膊触着我的胳膊,传递了一小片灼热。太阳逐渐升高,快要到达头顶正上方,但因为冬天,光线依然不强烈。唐县的路很短,走几步就到了尽头,他突然说,你想去我家吗,我给你做炸酱面吃。
我欣然同意,在唐县这种地方,还能发生什么好玩儿的事?既然都是无聊,不如两个人一起无聊。他很真诚,有年轻人该有的样子,和那些客人完全不同。他家离我家不远,拐条街,走一百米。是个老小区,好像是以前的柴油机厂盖给员工的。他带我走进第一栋楼,三层,先打开老式防盗门,又开了一扇木门。里面收拾得干净亮堂,虽然家具很旧,但满满当当的杂物增添了温馨感。我爷爷的房子,他说,我和我爷爷住。我点头,坐到沙发上。我注意到,电视柜最下层塞满了磁带,瞬间把我拉回了七八年前,那时我也有好多,都是同学听腻了送给我的。我最喜欢周杰伦,我说。他笑了,抽出一盘,从卧室拿来复读机,放进去。听前奏就知道是《迷迭香》,这首歌让人情不自禁想跳舞。
你会跳舞吗?他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摇头,不会。
他拉起我的手,说,我上次刚参加了学校社团组织的舞会,学了学交谊舞。
我顺从地站起来,我们把茶几搬到一旁,留出一大块空白,作为舞厅。
我教你。他说着,右脚往后退,左脚点地,落下脚后跟,对,就这样。
我按着他所说的动起来,但感觉腿有些沉重,好像有根绳子固定住了。小时候,我喜欢跳舞,想去舞蹈班跟着学,别的同学都去了,穿着紧身踩脚裤,奶奶鞋,头发在头顶挽成团,看起来十分高贵。但我妈说,舞蹈没用,不能当饭吃,有这时间不如多看书,考个好大学。
他让我把头搭上他的肩,但他太高了,搭不上去。他说我可以踩到他的脚上,也能帮助我体会舞步。我停下来,哈哈大笑,觉得这个场面很滑稽。他说有个电影就是这么演的,我们也可以假装演电影。我只得同意了,脱掉鞋子,踩在他脚面上。他慢慢地晃动,我闻到他洗发水的味道,男士清扬。
你爸妈都不在家吗?我问。
他们早就不在了,他说,我跟爷爷生活,他今天去二伯家了,家里就我自己。
我嗯了一声,搂住了他的脖子,他停下来,抱起我,放到床上。卧室墙上挂满了篮球明星的海报,乔丹还是詹姆斯,我分不清。他说,姐姐,你最近还抽烟吗?我点头。周博文让我戒烟戒酒,规律生活,我嘴上答应,却没有做到。他说,姐姐,抽烟不好。话音未落,他便堵住了我的嘴,这个吻激烈又漫长,几乎喘不过气,每隔三十秒,我都要偏一下头呼吸。他开始脱我的衣服,动作熟稔,微凉的触感使我的意识慢慢恢复,太仓促了,我几乎没有犹豫就推开了他。不行,我说。不行,我又说,很快穿好衣服。没事啊,我去做饭。他略微尴尬地站起来,披着外套到厨房去了。
我躺了一会儿,没搞清楚事情的发展状况,心脏依然突突跳着。他的面目在我眼前模糊了。厨房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没一会儿,他端着两个碗走出来。我看到黑乎乎的酱料,瞬间来了食欲,大口吃起来,竟然还不错。他没有怎么说话,我问,你有女朋友吗?他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意外,说,当然没有,你有男朋友?我摇头,说,也没有。吃完后,他去厨房刷了碗,我说我要回家收拾东西了,下午回石家庄。他站在一旁,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我主动抱了抱他,说,再见。他把手搭在我的背上,问,我们还能见面吗?我说,看缘分吧。
出了门,风吹来,虽然冷得发抖,却感觉浑身轻松。回到家,护工已经上岗工作,给我爸擦洗了一遍身子,把客厅也收拾了一下。我妈侧躺在床上玩手机,脸上的倦色逐渐消失了。
我约徐雅璇出来吃晚饭,她很快回复,语气和之前一样一惊一乍:等我下班吧,我们去吃宵夜呀!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没联系了,也许她不觉得有任何不妥。我说行,那就一点多吧,音乐餐厅碰面。我之所以约她出来吃饭,是因为今天太无聊了,实在找不到别的人。刚才的验孕结果又呈阴性,给周博文汇报了,他说过三天再试试,可能我的排卵期不准确。
公寓太闷了,一股腐败的气味,不知从哪儿发出的。我随手装了本最近新买的书,打算去咖啡馆坐会儿。气温比往常低,街道上清清冷冷,可能是放寒假了,学生们一回去,城市便失去了活力。我在西美酒店转了一圈,看到几个原来的同事,在门口歇斯底里地打电话。这个行业更新换代很快,经常有新人进来,也经常有人退出。但徐雅璇说,退出的人一般是找到了金主,等闹掰了,还是会回来上班,让她们真正退出,找份正经工作,是不可能的,时间越久,就会陷得越深。我当初对这话隐隐担忧,但现在不了,我认为我能开始新的生活。我在酒店对面的咖啡馆坐下,翻开包里的书,怎么也读不进去,我已经彻底改变了,一阵痛苦袭来,肚子隐隐作痛。好在徐雅璇终于下班了,我看着她走进来,眼线液晕开了,下眼睑很黑,穿着一件无精打采的灰白色大衣,和微信语音里的状态完全不同。我问,怎么了?她摇摇头,说,老地方吧。我们去了音乐餐厅,歌手在台子上边弹吉他边唱民谣,人们在桌子前喝着酒。她闷闷不乐,我又问她是不是被客人欺负了,她没说话,点了两盘油焖大虾、一碟秋葵、一份猪蹄、三只大闸蟹。我没胃口。她吃得很快,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继续撑着脸发呆。我不死心,继续问,怎么了,状态怎么这么差?她说,今晚去你那儿睡吧,周博文在吗?我摇头,他从没留过宿。
到家后,她突然烦躁不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说,坐下吧,吃点水果。她摇头,继续转了三圈,蹲在地上哭了。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使我震惊中略感不适,只好把她搀到床上,像抚摸一条狗那样轻抚她的头发。她也像狗一样蜷起身子,躲进被子里。大概哭了半小时,她坐起来,眼睛又红又肿,茫然地盯着前方,我发现,悲伤不仅没损失她的美丽,反而增添了一丝柔和,她突然正经得像个贤妻良母。
我告诉你件事,你不要告诉别人,她表情严肃,认真地说,心里特别堵,必须得说出来,你是大学生,有文化,给我出出主意吧。
怎么了?我感到一个巨大的秘密像镜子上的布,就要被揭开。
我女儿,她顿了顿说,我妈要把她送人,她该上幼儿园了,要想去好的小学,就得有市里的户口。我妈找了一户人家,都是大学老师,四十多岁了,想要个孩子。
你有女儿?我睁大眼睛,心跳漏了半拍。
对,别往外说,别人都不知道,你看我肚子上的疤。她撩起衣服,一道长长的疤痕,在腹部闪着白光。我是这样想的,如果她过继到别人家,能过上好日子,也挺好的,但我整天省吃俭用,就为了在市里给她买个房子,现在房子没买上,丫头快成别人家的了,你说我这么苦是为了什么,我想不明白。
为什么不把她接到身边?
不行,她要是知道我做这种工作......我不想让她活在这样的环境,再说了,我上夜班,晚上不能陪她,她年纪太小了。
我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孩子爸爸呢?
她给我讲述了那段可怖的经历,十七岁和男友同居,十八岁生下女儿,十九岁搬去男人老家,一个偏僻农村,不许她出门,不许和别的男人讲话,不然就要挨打。最后她带着女儿逃出来,身上的伤口过了好久才愈合。
年轻时候不懂事,你看。她又给我展示手腕处的疤痕。我现在不相信男人,也不相信爱。钱倒是真的,养孩子需要钱。所以我总对你说,不要太天真,我不想你走我的老路。
我摸了摸她的肚皮,硬硬的,像一大块干掉的面团。我的肚子也会变成这样吗?周博文说,最好无痛顺产,或者水下生产,剖腹产对孩子不好。我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徐雅璇。她已经分享了自己的秘密,我也应该说一个,作为礼尚往来。也许倾吐完彼此的秘密,我们会成为亲密的朋友。
但我最终还是憋在了心里。我想,等完成任务,我会和这里的一切告别,也会带走徐雅璇的秘密,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我躺到她身边,关掉了台灯。周围一下子黑了下去,她像个孩子,胳膊搭到我的腰上,抱住了我。我看不清她的脸,加湿器呜呜响着,伴随着卫生间马桶咕噜咕噜的水声,渐渐地,什么都听不到了。我没有动弹,她的臂弯十分温暖,使我昏昏欲睡。我闭上眼,感到一阵平静,像是风和日丽的下午,躺在草坪上,眼皮被照成橘红色。我知道,该来的总会来,除了接受什么都没用。
我突然睁开眼,一束光线正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被子上一折为二,落到地上去了。一侧的墙壁变得软绵绵,像是铺上了淡蓝色的天鹅绒。电话在床上震动着,是周博文。起床了吗?他问。我嗯哼着爬起来,吞下片叶酸,快速冲了个澡。他们进来了,拎着仪器箱,我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岔开双腿。医生问我,最近白带是什么颜色?我说,黄褐色。他说,那就好,是正常的排卵期出血。他拿出注射器,伸到里面,掀起一阵摩擦的痛感。疼,我说。别紧张,他说,放松,在脑子里想着婴儿的模样。这句话太他妈可笑了,我真的笑了出来。周博文问我,怎么了?我说。他没再说话,我们三人安静地完成了仪式。这次比往常都漫长,而且疼得剧烈,我怀疑医生偷偷取走了我的卵。他们走后,我几乎爬不起来了,硬撑着走到窗前,等他们从楼梯口出来。有件事我已经怀疑了好久。他们出来了,一前一后走着,周博文的车停在角落里。四周没什么人,他们的步调极不协调,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追赶,医生左看右看,拉住了周博文的手,并排走了出。我的想法得到了证实,他才是周博文爱的人。这时他们分开了,医生坐进车里,周博文往门口走,我瞥到一个黑色影子,虽然被树枝遮挡了一部分,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是徐雅璇。她佝着背,朝周博文伸出手,他拿出一个信封,放到她手里。
我的心里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胸口涨得难受。我跑到卫生间,胃里不停翻腾,可能是饿的,可能是疼的,这两种情况都会让我呕吐。我把浴缸放满热水,想让身体暖和一些,可眼前出现了无数个亮晶晶的白点儿,晃着我的视线,怎么也抬不起腿,更无法进入浴缸。我回到床上,躺了一会儿,稍微好受了。拿出手机,给徐雅璇发消息:你收他的钱了?过了很久,她回过来一条,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热情,冰凉得像块石头:嗯,跟了他,总比你出去卖强吧?
我颤颤巍巍叫了外卖:一杯热牛奶,一份芝士焗饭,两对奥尔良烤翅。我需要热量高的食物,帮助恢复活力。吃完果然有了力气,缩回床上,睡了个冗长的午觉。梦见我回到了初中,班里人都在上课,我偷偷在日记本上写长篇小说,打算写完在同学之间传着看,突然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我站起来,看到黑板上写着1+1=?,我得意地伸出两根手指,老师却尖叫起来,指着我的身体,我低头一看,一个孩子的头从肚子里钻了出来。是徐雅璇的脸。我惊醒了。
我妈给我打电话,抱怨护工太懒了,做的工作也糟糕,不应该付那么高的工资。我安慰她,人都有惰性,你多督促吧,要是实在不满意,再换个人。她不再言语,轻轻哭了出来。她说,她非常后悔,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我问她,爸爸还好吗?她说,挺好的,有次还看到他的睫毛在动,也许哪天就醒过来了。我说,我这次考了第三名,下学期可能要出国交换一年。她说,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又开始了规律生活,早上读了一本关于电影解说的杂志,很多观点都新颖有趣。中午独自去西餐厅吃了牛排,写了两千字,一个十分无聊的小说。下午我打算去健身房锻炼,健身房就在小区里面,一共三层,顾客基本都是住户,有的很眼熟。我不喜欢做力量训练,一般都是跑跑步,游游泳,拉拉伸。
先去更衣室换衣服,到跑步机上快走十五分钟,再慢跑半小时。我盯着玻璃中自己的倒影,悄悄矫正走路姿势,肩下沉,脖子伸直,先用大腿发力。这些细节都是从网上看到的。脚板逐渐有了热度,我加大速度,迈开腿跑了起来。身体出了汗,就会变得轻盈,气体吸到肺里,再有力地吐出来,像一场搏击比赛。
桃桃。有人喊我。我感到眼尾迎来一小团黑色,但没停下脚步。是林茂,他站在我身边,我们透过玻璃的反射彼此注视。
你来了啊,我说,我以为你不来了,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来了好几天了,怕打扰你。他说。
我想到上次的不欢而散,阴郁缓缓漫上心头。按下暂停键,跑步机戛然而止,我跳下来,腿软得像面条,差点栽到地上。
你慢点。他扶住我的胳膊。
我去浴室洗澡,把他留在身后。水流漫过身体的时候,我想到了性,太多作家的小说里都写过这个话题,人的欲望是最稀疏平常的事。但我很少受欲望的干扰,多半时间平静得像一块石头。我想和他发生点什么。但仅仅局限于发生点什么。我又想到了爱,爱和性一定不是捆绑在一起的。一个充满性欲的人,可以和很多人做爱,但肯定不会爱上很多人。说到底,爱比性更复杂,性是短暂的,而爱可以永恒。
我穿好衣服走出去,林茂站在门口和经理说话,我细细观察他的眼睛,单眼皮,但是瞳孔很大。鼻子高挺,驼峰明显鼓了起来,形成尖锐的弧度。嘴唇厚厚的,又软,像一小块剪切的海绵。不错,一张矛盾的脸。
要回家吗?他走了过来。
我点头。你还上班吗?
他说,上班,但也可以不上。
我带他回了家,让他坐在沙发上,打开投影仪,想搜个电影。问他,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他说,都行。我问,能看恐怖片吗?他摇头,说,不不不,就这个不行,我不敢看,不然晚上老想里面的情景,吓得睡不着。我说,那就喜剧吧。找了个老电影,姜文主演的。我们的心思没在电影上,虽然光影流转,投射在我们眼睛里,但剧情如何发展,并不在意,偶尔发出两声不知所云的干笑。
你平时喜欢做什么?我先开了口。
运动。他打开水果捞的盖子,把叉子摆在上面。吃吧,女孩子应该多吃水果。
我吃了一颗圣女果,汁液迸溅在舌头上。你看书吗?
他摇头,扫了一眼墙面的书架,说,你有这么多书,你喜欢看书?
我说,偶尔看一看,无聊嘛。
他不知道我写小说,也不知道我曾去夜场上班,更不知道我准备给两个同性恋人生孩子。对他来说,我是未知的、朦胧的。他对我来说也是。这样的印象在时间的裹挟中变得模糊,我们逐渐分裂成两个毫不相干的、全新的人。我突然有了种冲动,想抚摸他的眼睛。于是我手背处的血管不安地跳动着,鼓励我快点伸出去。
你上班的地方离这儿远吗?他问。
不远,我最近歇班了。
我忘了是怎么和他到床上去的,也记不清谁先主动,只记得他的内裤,深蓝色,上面画了一只象,鼻子高高翘了起来。整个过程没有快感,也不像小说里写得那么疼,只是有些麻,好像咬了几口花椒。我像个布娃娃被他来回摆动,好在他足够温柔,耐心教我如何使自己更舒服。中途我们停了好几次,我闻到他嘴里的酒味,问他是不是来之前喝酒了。他说只喝了一点,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我。我闭上眼,心想过了今晚某些东西就不一样了。
完事后,我们靠在床头,打开了阅读灯。晕黄的光线使他的脸部线条变得柔和。我催促他快点去洗澡,他问我能不能在这里过夜,一次就行。我没答应,有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迟早得带来麻烦,所以要在根儿上杜绝。他只好去洗澡了,我把避孕套扔到楼下,清理案发现场。出来后,他亲了我一下,走了。
连续一周,我的身体滚烫,烧得下不了床。徐雅璇找过我一次,被我的状态吓坏了,赶紧打了120。随后,周博文急匆匆赶到医院,这次身边没有那个清瘦的医生。他责怪我为什么没早点给他打电话,如果再晚点,没准脑子就烧坏了。徐雅璇又恢复了往日的大大咧咧,她头上的羊毛针织发带吸引了旁人的眼光,好像一个从油画里走出来的天真无邪的少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我紧紧闭上了嘴巴。
我的手机关机了,防止林茂打进来。发烧这几日,我没有接他的电话,他来家里找过我一次,我假装不在,没开门。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恶毒,因为我希望他能像雾气一样自行消失,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周博文关切的眼神,差点让我以为他对我有真正的情感,但我知道他更在意我的肚子。他每个月按时给我生活费,仅此而已,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少,关于艺术的话题已经没什么可说了。
护士走进来,看了我们仨一眼,可能在猜测我们的关系。她说,烧已经退了,最好还是住院观察一下。然后她问,谁是家属?周博文没有动,徐雅璇说,我是她表姐,怎么了?护士把她叫了出去,一会儿又进来了。她用平静的眼光看向周博文,说,成了。周博文眼睛发亮,充满难抑的狂喜。我呆住了,难以想象我的肚子马上就要鼓起来了。我告诉自己憋住,千万不要哭,但我还是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我在妇幼医院住了近一个月,周博文和医生坚持如此,因为头一个月不稳定。我想,孩子此刻只有花生米大小,还不能称为孩子。但我意识到了身份的转变,更加笨拙谨慎,可能也是激素作用,提醒我孩子是最重要的。我出院后先去学校办了休学手续,还好肚子没显形,导员只是劝了我几句,便盖了章。办妥这件事后,我感觉内心空落落的,但一切都朝着预期往前走,没什么可怀疑的。
我给我妈打了几个电话,她说换了一个护工,这个和她更有共同语言。我说我马上就要动身去美国交换了,签证已经下来,先不回家了。她很担心,美国太乱了,可以持枪,能不能不去?我说好不容易争取的机会,哪能说不去就不去?她说那好吧,千万注意安全啊。挂完电话,我哭了一场,提醒自己要坚持下去。我买了很多育儿胎教书,每天睡醒后看一看,为了与其建立联系。
周博文帮我请了两个阿姨,一个负责我的饮食,一个负责家里的卫生,好在都不住家,不然我会被逼疯。我的情绪不稳定,时不时想发脾气。徐雅璇经常过来,给我传授小经验,比如侧睡比较好,多吃一些没什么甜味的水果,多听轻柔舒缓的音乐。一开始我们之间的心照不宣憋得我难受,后来就习惯了,也许我已经原谅了她。
每天清晨,我喝一杯加了蔬菜汁的热牛奶,在阳台上舒展身体。虽然肚子已经显形,但医生建议不要老躺在床上。有时候运气好,我能看到日出,小小的鸡蛋黄般的太阳缓缓从道路尽头升起,撒下一片轻柔的光辉。春天到了,明显感到气温回升,我和徐雅璇常去公园野餐,阿姨把饭菜做好,装进便当盒,把我们送下楼,我们躺在草地上,晒一下午太阳。
周博文和医生每周都要过来好几次,他们会把头放在我的肚子上,听一听里面的动静。我不太愿意让他们这么做,而且,每次想到他们要把她带走,我都仿佛跌进了水底,喘不来气。但我不能把这种感觉分享给徐雅璇。
我在等,等时间过去,但同时希望过程慢一点。
有时候路过健身房,我会想起林茂,早就开学了,估计他也回承德上学了。但我始终没勇气进去看。我时常回忆那个夜晚,觉得他的出现是一次命运的延伸,虽然目前来看,他几乎没对我产生任何影响。他消失了,我也消失了。也许某天我们会在唐县或者别的地方碰到,但那时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有时候想,如果某个瞬间回头看,突然发现时间像实物一样凝固了,里面有过去每件事情发生的纹理,一层一层,有大有小,五颜六色,我应该能挑出最特别的一层。
六个月的时候,孕吐反应过去了,肚子越来越大,走路很吃力,我经常感到胎动,不痒,也不怎么痛,和小说中描写的不同。那天,周博文带我去医院检查,昨晚恰好做了一个梦,爸爸醒来了,穿着蓝色的套头衫,在向日葵地里忙活,我问他做什么,他说给我炒瓜子吃。醒来觉得十分诧异,给我妈发微信,问爸爸怎么样,她说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去医院的路上,周博文罕见地问起了我的新小说,我说快要结尾了。
我们走进孕检中心,他想搀着我的胳膊,被我拒绝了,依然不习惯和他有亲近的举动。他的衣服、手表、包,无一不显示他的社会地位,而我算什么呢,每次想到这儿,或者想到他即将成为我孩子的父亲,就会觉得难堪。但我要把这种情绪压下去。如果徐雅璇在就好了,我想,也许一会儿可以给她打电话,约她出来晒晒夏末最后的阳光。秋天一到,冬天也很快就来了,这样也好,孩子会出生在雪天。我不打算给她起名了,这些后续工作,全部交给周博文。等十二月一过,我们便再不相见。
在B超室停下,里面有人,需要等位,我们坐在椅子上。周博文掏出一本书低下头看起来,是一本英文书。我抬起头,往远处望去,阳光透过树缝落在对面的阳台上,光圈四处飞散,像夜间的萤火虫,自从怀孕后,我的视力突然好了起来。
这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林茂,身边女孩的手不停捶在他身上,手腕处最新款的卡地亚手表亮闪闪的,脸上的妆哭花了,看起来楚楚可怜。他的眉头拧到一起,但胳膊依然扶在女孩的腰上,像捧着一件珍贵的工艺品。他穿过我面前的走廊,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目光没有停留,很快走远了。我慌忙低下头,看到自己臃肿的身体,可能他没有认出我,可能认出了,也懒得说话。没关系,这才是正常的,就像我肚子里的孩子一样正常。我希望她是个女儿,会出生、长大、衰老,经历这世间一切的欢乐与痛苦;我希望她健康、强大、温柔,波澜不惊地面对所有的时刻。即使我永远无法再见到她,但只要一想到这些,心中就胀满了无尽的温暖。我毫无畏惧地站起来,往B超室走去。
刊于《黄河》2019年第6期
创作谈:光从哪里来
这是我的第一个中篇,写了差不多半年,中间一直断断续续地拖延着,后来被编辑催得紧,一鼓作气了一个星期,终于写完。本来这个小说一开始是要写成短篇的,后来我想,不如写个中篇吧,尝试一下,于是又加了几个人物进去,字数倒是够中篇的体量了。
初稿很不满意,经过了一次大的改动和一次小的改动,才算定稿。看着小说一点点被删去、填充、搭建、打磨,内心也逐渐欢快起来。以前我很讨厌改小说,都是写出来就急急忙忙投稿了,我一直有个错误的想法:小说应该是一气呵成,修改反而损害了原来的感觉。但这个中篇的修改,让我享受到了整个过程,而且也学会了一些小技巧。之前我不明白小说的技巧,甚至认为小说不需要太多技巧,需要的是真诚,现在明白技巧和真诚并不是一对抵抗词,而且可以互相作用,起到更好的效果。
这个故事有许多现实中的影子,一开始,我的目的是写几个县城青年,我在县城生活了很长时间,亲戚朋友大部分在县城,所以比较了解。他们往往很早辍学,开始在社会上漂泊,家里有钱的就做个小买卖,没钱的就出去打工。过几年再结个婚,生几个孩子,继续打工和做买卖,代代循环。说实话,我忍受不了这种生活,太无聊了,县城里什么都没有,没好吃的,没好玩的,没几个就业机会。女人几乎不工作,在家打打牌,带带孩子,几十年就过去了。我二姨就一辈子没上过班。我表姐十八岁生了一胎,今年又生了二胎,工作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三个月。我一开始会劝她们出去工作,女人不工作就相当于断了腿,但她们不理解,觉得工作那么累,赚得又少,还不如做家庭主妇,后来我就不劝了。
我最初是想把这些人的生活状态展示出来,由于我习惯用情节串联,我所有的短篇小说都是用这种方式写的,但这样写中篇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后来朋友提醒我,也许你应该放弃对情节的执念,转而去塑造人物,因为中篇的人物多,只用情节是不够的,甚至也没那么多情节可写。我突然就有点明白了,加上修改期间一直在读伍尔夫,她的小说中几乎没有情节,靠着人物思想推动的,对我起到了一定启发。我去掉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人物,地点设为城市和县城的穿插,并在一则曝光黑代孕的新闻上获取了灵感。人物少了之后,除情节之外的东西就可以延伸了。所以,我把本来写几个县城青年的生活状态和感情状态的故事改为了县城女孩想赚钱,替城市人代孕的故事。这样一来,故事更简单也更明了,并且我去掉了很多戏剧性的情节,让小说显得真实平和。我把主人公当成了自己,加入了自己的生活细节,并问自己,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选择?这个质问的过程让我备受折磨。
写完之后,第一时间拿给朋友看,他说了一番鼓励的话,你正在变化,是好现象。我很激动,又趁热打铁完成了另一个小说,突然间,好像有一道明光倾泻在眼前,我理解了中篇的其中一种写作方式。在此之前,我被“小说无法写长”困扰着,而一旦写完,这种困扰自然而然淡化了,我身上充满了力气,期待能再写出几个中篇。中篇和短篇的确是完全不同的创作思路,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能自如地在短篇、中篇、长篇这三种体量中自由切换,那就非常知足了。
此刻又突然想到在这个小说之前,我才算是真正开始了阅读。我坚持读完的第一个长篇《包法利夫人》,为什么想到这个,因为我一开始对这本小说没什么感觉,重读了两遍后,才真正明白了其中难以言说的好。创作和阅读无法分开,我读短篇和中篇,开始了写短篇,读长篇,就开始了写中篇,这其中的道理我无法解释清楚,但的确是这么回事。后来我又读了阿特伍德的长篇,艾什诺兹的长篇,托尔斯泰的长篇,不管是现代主义还是古典主义的作品,都给我带来了无数可汲取的养料。包括读的一些作家学术性的作品,卡尔维诺的《文学机器》、伍德的《不负责任的自我》、略萨的《小说套盒》等等,也让我足够热血沸腾,我明白之前的我有多么狭隘,而文学这条路是多么包容与丰盈,我此刻所做的是完全不够的。
今年很快要消逝了,写小说写了差不多四年,已经不好意思再说自己是小说初写者。我的进步是缓慢的,每次想到这里就很羞愧,尤其是想到很多作家在我这个年纪就已经写出了惊人的作品,就更沮丧了。下半年我几乎没怎么写,一直在阅读,怀着敬畏之心,发现了很多可能以前无法欣赏的好作家,我沉浸在他们的世界中,逐渐忘记了现实时间。加之这段时间我对艺术和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睡前读一读某些细碎的片段,身心感到强烈的满足。在逼仄的房间和昏暗的台灯下边,我经常会升起一股冲动,想要灵魂出窍,重回那些哲人和画家生活的年代,感受其中的壮美与辽阔。
人是沧海一粟,迟早要消失,但我奢望自己的作品可以活下去。我想写出更好的东西,但不能着急,还是要多积累。现在各大杂志都在推九零后作者,自然会对他们更宽容关注,我警惕自己,千万不要被眼前的欢快遮蔽了双眼,也不要为其他的东西劳心费神,那样只会停滞不前。以前我总是逼自己逼得太紧,告诉自己没有退路,一定要不停地写,但现在我找到了退路,就算有天不再写小说了,依然会阅读,依然会进入到那个美妙的世界,所以没什么可焦虑的了。
创作谈比小说更难写,唠唠叨叨说了这么多,竟然不太明白自己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但我保证上述所有全部是我心中所想,没半点虚假的成分。这个小说算是我在探索阶段的一个证明,从这篇开始,我对小说的很多理解都改变了。我希望我能继续走下去,好了,那就赶紧下笔吧。
司
敬
雪:
贾若萱有一副解剖青年精神的好刀片
2019年底,《黄河》杂志第6期编发了贾若萱的中篇小说《被折叠的光》和创作谈《光从哪里来》。紧接着,他们又要拿出很大的版面,来配发一篇专门文章进行重点推介,显示了一个大型文学期刊对青年作家的厚爱。向《黄河》致以崇高敬意!不知起于何时,一些文学杂志染上一身坏毛病。他们把作家当成可以薅羊毛的羊,专拣大个的,专管薅羊毛。他们对青年作家的才华缺乏应有的判断,对青年作家的成长缺少应有的耐心。这实在是文学界的堕落。《黄河》能够在不健康的环境中保持定力,下大力气关注培养青年作家,实在令人尊敬。
贾若萱1996年出生于河北唐县,现供职于山西某大学,从事创意写作教学。她的家乡地处太行山东麓,物产丰饶,历史积淀十分深厚。相传上古时期尧帝放勋就在唐县出生并且被封为唐侯。当地有很多关于尧帝的传说,百姓们以尧帝为家乡荣耀,世代传颂尧帝圣德,仁义之风绵延不绝。唐县历来重视文教,域内曾有一座焕文书院,人才济济。新中国成立后建成唐县中学,新世纪之初改称唐县一中。贾若萱曾在这座学校就读。2018年夏天,我去唐县参加文学下基层活动,作过一场文学讲座,恰巧就安排在那里。整座校园不大,但是清洁雅静,文气沛然。它的西南角有个很大的荷花池,印象颇深。我跟贾若萱交流过关于唐县的看法,她似乎不同于我的感受。她在一篇文章中说,(县里的年青人)“往往很早辍学,开始在社会上漂泊,家里有钱的就做个小买卖,没钱的就出去打工。过几年再结个婚,生几个孩子,继续打工和做买卖,代代循环。说实话,我忍受不了这种生活,太无聊了,县城里什么都没有,没好吃的,没好玩的,没几个就业机会。”(贾若萱《光从哪里来》)想想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贾若萱正值青春芳华,对外面的大千世界充满好奇与期待,自然不会留恋从小生活其中、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小县城。或许随着年龄的增长,将来某一天,她会重新发现故乡的美好之处吧。
注意到贾若萱这个名字,始于2016年,当时她还在河北中医学院读书。那一年《西湖》第9期发表了一个短篇《他的家》,应该是她的处女作。小说透着一种少见的清新灵动,给人以惊喜。后来这篇作品入选河北小说排行榜也在意料之中。我曾于《2016年河北小说扫描》一文中谈过自己的阅读感受,“(它)讲述的虽然是一个伤心故事,却更多地传达了青春生命的一种热力。小说采用第二人称视角,叙述失恋少女用望远镜窥探情人家的卧室,企图报复情人,最终又选择了宽恕。生动的细节,写出了少女的聪慧、多情、嫉妒、伤感,还有迷失与复归。作者初试写作,还缺乏必要的技术训练,但近乎天然的文字显示出她可喜的文学潜质。”之后,看到她不时有新作见诸文学刊物,江苏文艺出版社还为她出了一本小说集《摘下月球砸你家玻璃》,写作技术也在不断提高。跟周围的朋友交流,也都觉得贾若萱颇有文学天赋。那一年河北文学院选聘新一届合同制作家,我希望能够找到她,动员她参加竞选。有人说她大学毕业到山西工作了,很可能不符合报名条件。好在进一步了解证实,贾若萱虽然到山西工作,但户口一直在河北,不影响报名。最终评委以全票通过,贾若萱顺利成为第十四届河北文学院作家。在进入文学院这一年的时间里,她成长快速,于《人民文学》、《黄河》、《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海外文摘》等文学期刊不断亮相,她的小说也得到越来越多的人关注与欣赏。
贾若萱确实是一位值得关注的青年作家。据了解,作家张敦第一个注意到贾若萱的创作才华。张敦曾经回忆说,“(2015年),我送她一本书,朱文的《弟弟的演奏》。当时我手头刚好有这本书,而且我认为,贾若萱作为在校大学生,很适合读这个故事。没想到她对朱文的小说并不感冒,也不好意思对我说。”文章中张敦充分肯定贾若萱的创作天赋,“好在她天生聪慧,可以做到写作能力与阅读能力同步提高。她就像周星驰的电影《功夫》里说的,是‘万里挑一的武学奇才’,稍加点拨,即可融会贯通,举一反三,自创招数。”(张敦《贾若萱:起跑时最好看的姿势》)《中华文学选刊》执行主编、评论家徐晨亮也很欣赏贾若萱的小说,特意邀请她参与自己主持的“当代青年作家问卷”。贾若萱借此回顾总结了自己的创作,“克莱尔·吉根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我在看完她的《南极》后才写了第一篇小说。她带给我很正面的影响,以前我喜欢给小说做阅读理解,读完她后才发现不必如此,小说的内核可以简简单单。”《文学报》资深编辑何晶也关注到贾若萱的小说,邀请她作过一次专访刊发于《文学报》,高度评价了她的小说天赋,“作为《西湖》杂志今年第九期的新锐,她发表的小说《麦收季节》《事已至此》才是她的第三、第四个短篇,略微青涩,一点稚气,但一切都那么清新,天赋造就的初始模样有着明晰的轮廓。”(何晶《写作是一场漫无目的开始》)文学博士郑润良曾对贾若萱的创作进行过重点研究推介,认为贾若萱是90后作家中的佼佼者,她的小说《即将去往倒趟河》“在罪与罚的边缘寻求人性的光亮与救赎。”(郑润良《若将飞而未翔 ——90后小说观察》)相信这些赞誉仅仅只是一个开始,随着时间推移,贾若萱一定会有更多好作品贡献给读者,也一定会得到更多的关注。
读过贾若萱小说的人会发现,她的文字有一种天然的通透感,这一点非常难得。贾若萱的写作时间并不长,可是她的行文没有初学写作者惯见的拖泥带水,东拉西扯。她似乎很容易就可以把笔锋切入生命肌理的肯綮处,然后不动声色地一刀一刀进行准确的解剖。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很高的文学天分。同时。我以为,贾若萱小说的锐利、通透或许和她的医学经历也有一定关联。她本人到现在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总是为自己没有选择文科而懊悔。“(在高中)我不停做题、改题、背题,变成千千万万理科大军中的一员,变成一个连轴转的考学机器。我迷失了,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能做什么,唯一的事就是埋头学习。我一度认为我会成为科学工作者,最后死在实验器材中间。后来我读大学,选的专业是药学,依然和文学不沾边。大学十分轻松,没认真学习,也没想过写作,只是吃喝玩乐,混吃等死,那段日子我无聊得发疯,一天天地,怎么也过不完,现在十分后悔。”(贾若萱《而我只想晃来晃去》)其实,我觉得她根本不必有什么遗憾,反而应该感到庆幸。或许正因为她没有选择文科,没有系统学习文学理论,才避免了被浩淼的文学知识活埋的可能性,才保全了宝贵的生活敏感力。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敏锐感知生活的能力,才是第一必杀技。同时,贾若萱更应该庆幸自己选择了医学。医学的经历,可能无形中培养了她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想象力。据了解,中外历史上有不少著名作家都有医学背景,比如鲁迅、余华、池莉、毛姆、渡边淳一、卡勒德·胡塞尼等,他们都学过医,有的还做过多年医生。研究者普遍认为,这些作家文笔冷静、精确、通透,未始不与他们的医学经历有些关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医学训练可以让人及早地接触生老病死,有助于祛除日常生活中许多似是而非的思想观念,从而更好地理解生活,理解人,理解社会。有篇论文《医学背景下的文学之路——论中国现当代作家的医学经历对其文学创作的影响》详细分析了医学经历对于作家创作的重要影响。作者认为,医学经历“赋予作家细腻敏锐的观察能力、冷静超然的思考能力、准确透彻的描述能力,于是,在揭露人性本质的时候,一针见血,直抵要害。可以说,医学背景为作家的文学创作插上了高飞的翅膀”。这个分析不无道理。贾若萱的小说描写不时闪烁出一种早熟的沉静与穿透力,或许正与她的大学时期的医学训练有关。
《被折叠的光》是贾若萱的第一个中篇。过去她写的都是短篇,这次中篇写作,对她而言是一次不小的挑战,当然也是一次很好的历练。据了解,贾若萱很重视这次写作,完成初稿后进行了认真修改,“初稿很不满意,经过了一次大的改动和一次小的改动,才算定稿。看着小说一点点被删去、填充、搭建、打磨,内心也逐渐欢快起来。以前我很讨厌改小说,都是写出来就急急忙忙投稿了,我一直有个错误的想法:小说应该是一气呵成,修改反而损害了原来的感觉。但这个中篇的修改,让我享受到了整个过程,而且也学会了一些小技巧。”(贾若萱《光从哪里来》)认识到修改的重要性并能从修改过程中享受到快乐是一件好事,创作并没有什么窍门,只有反复修改才会少留遗憾。任何一个有追求的作家都必须学会重视作品修改,养成反复修改的习惯。
总体而言,《被折叠的光》或许还有某些稚涩之处,但作为第一次尝试已经相当成功了。小说主要写的是90后青年,散发着很浓的时代气息。她们这代年青人,与市场经济一同来到人世,对计划经济没有什么直接的记忆。她们可能觉得生活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好比较的。这使得她们少了些历史的羁绊,多了些行动的果敢。“大一我还没开始写作,想赚点零花钱,每周外出打工做迎宾礼仪,活不重,但赚得比发传单和超市促销多一点。”与其无济于事地空发牢骚,她们更愿意尽量调整自己,积极去适应当下生活,谋取个人命运的改变。贾若萱的小说有她们这代人的鲜明印记,这符合历史规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记忆,一代人也必然有一代人的书写。
小说集中塑造了女大学生桃桃的形象。桃桃来自北方一个小县城,她年轻、漂亮,聪慧、有主见,对未知的事物充满好奇,对命运的挑战不曲不挠。她的性格在与母亲的对比中显得更加清晰。桃桃的母亲属于小县城那种没心没肺、没见识的女性。她也曾经挣扎过,但是最终一事无成。“我妈生下我的同时也下了岗,她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像揉皱的香烟盒,再没膨胀起来。她做过收银员,小个体户,修路工人,保险推销员,医药代表,均以放弃告终,并找了各种各种各样的理由:时间太长,不会说话,手脚不麻利等等,最扯的是她说自己太胖影响组织形象,就不愿再去了。”更严重的是,母亲的无知让整个家庭陷入一场灭顶之灾。“两个月前,我接到我妈电话,她的声音像打了兴奋剂:丫头,我要发财了,你不是一直想去美国留学吗,我送你去。”她做梦都想发大财,可是她没有起码的分辨能力,很容易就掉入网络诈骗的陷阱。家里的全部存款赔得一干二净,母亲精神崩溃,而父亲因此急火攻心,突发脑溢血陷入深度昏迷。父亲被送到医院抢救,为此欠下许多外债,每天还有新的医疗费等着张罗。母亲彻底指望不上,整个家庭重担都压在了桃桃稚嫩的肩膀上,怎么办?“你想来啊?我说对,我需要十万块钱。”在巨大的生活压力面前,桃桃没有哭哭啼啼,没有犹疑退缩,她勇敢地迎接命运的挑战,表现出少见的坚强性格。
贾若萱成功塑造了一个美丽、坚强有主见的女大学生形象,为人们提供了有关90后一代的另一类想象。社会上很多人把90后一代说成是“啃老族”,认为他们没有进取心、责任心,只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桃桃显然不是这样的。她从小就非常让父母省心,从来没提过额外要求。她虽然是个女孩,却比男孩还有主见。母亲贪财闯下大祸,把家庭搞得危在旦夕。桃桃没有六神无主,而是镇静自若,迎难前行。她选择去夜场挣钱为父亲治病,颇有点现代版卖身救父的味道。闺蜜徐雅璇替她打抱不平,“坑货,怎么有这种妈?我说,赶上了,没办法。”哪个女孩不希望自己有个好家庭?爸妈指望不上,桃桃心里自然也有些不甘。“虽然我们从未说过心里话,但眼下她成了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说依靠似乎不太对,而且她才是没有长大的那一个。我六岁的时候她十二岁,等我二十岁了她还是十二岁,一直以来,是她在依靠我。想到这儿,我心里特别堵”。可是,她没有在这件事上过多与母亲计较,“走到卧室帮我爸捏腿翻身,他身上没有异味,也没有疮伤,看来我妈还是认真的。”她觉得母亲没有嫌弃病重的爸爸,这就够了,其它都可以原谅。桃桃挣得是辛苦钱,甚至可以说是卖命钱,可是为救父亲她一点也没有吝惜,“他问我,开价多少?我说,一般都是多少?他说,三千到三千五。我说,行,我每月拿七千,今天能帮我找到吗?”这颇有些意气的文字,或许有些夸张,却也曲折传达了桃桃蔑视金钱的青春血性。
贾若萱十分注重对小说人物内心世界的挖掘,这是她取得成功的又一个方面。文学是人学,小说的关键是要刻画好人物。贾若萱把年轻的女孩桃桃放到一个比较极端的环境中,让生活中一个个危机扑面而来刺激她的神经,作者从旁以冷静近乎刻薄的眼光审视她的应急反应,放大她内心深处的一个个思想波澜,从而烛照出她内在精神的角角落落。桃桃是一个十分坦诚的女孩。“活动结束的前一晚,我都快睡着了,她突然问我,桃子,你想不想赚钱?我说当然,还用问吗?”她与徐雅璇讲话直来直去,丝毫没有什么迂回。在夜场里,她也不懂得任何虚饰。“我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想了半天,说,哥,祝你歌唱得越来越好。说完一饮而尽,连喝三杯。他说,行了,听徐雅璇说你第一天上班?我点头说,是,虽然第一天上班,也得喝酒,按规矩来嘛。”贾若萱还写出了桃桃对精神的坚守。她出入夜场只是权宜之计,并不想同低俗的环境同流合污,而是时时抗拒那种环境的侵蚀。“旁边一个穿黑色套裙的女人走过来,拉着我坐到沙发上,冲我微笑,递给我一根烟,我摇头,她便放进自己嘴里。我是抽烟的,但不想在这里抽,也不想和她抽,不知道到底在反抗什么。”她答应替周博文做代孕妈妈,同时又希望早点结束这场交易,回归正常生活。“我一定脑子糊涂了,也许他开的条件太诱人,一套市中心的房子,一辆五十万左右的车,再给一百万现金。我想,可能毕业后奋斗十年二十年也无法得到这些。而且,我爸当时还在医院躺着,光是手术费和我妈欠的高利贷,足够压垮我的脊梁。”正因为作者把桃桃内心的波澜一个个揭诸读者面前,使读者得以清楚看到桃桃内心的渴望,恐惧,欢欣,悲伤。一个在市场社会中长大,流淌着市场血液的青年知识女性形象逐渐清晰起来。她是青春的,勇敢的,同时又是孤独的,犹疑的。她与现代社会气息相通没有违和感,同时,她的生命意识、独立意识又是十分强烈的。有时,她觉得与周博文的交易还是可以接受的。代价巨大,同时收益也很丰厚,合乎商业规则。“既然如此,我应该好好备孕,像个真正的成年人。于是我从马桶上坐起来,吃了片叶酸。如果这次不行,我会让医生再试一次。”但是,从精神的角度来说,桃桃又觉得自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商品,心理上难以承受。“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容器,没有选择权,也没人在乎我的想法。”小说中设计的这种选择确实是极端了一些,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可能正反映了这个时代青年人无法逃脱的历史命运。一方面他们可以享受市场经济带给自己的方便、快捷,另一方面又必然会迎面碰上生活夹裹的各种精神摧挫。在市场社会中,人只有把自己的某一部分开发成有价值的商品推销出去,并赢得最大值回报才会有成就感。同时,人在获取物质成功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遭遇精神异化,感受强烈的心理苦痛。
贾若萱的小说,表现出十分优异的艺术想象力。“朋友提醒我,也许你应该放弃对情节的执念,转而去塑造人物,因为中篇的人物多,只用情节是不够的,甚至也没那么多情节可写。我突然就有点明白了,加上修改期间一直在读伍尔夫,她的小说中几乎没有情节,靠着人物思想推动的,对我起到了一定启发。我去掉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人物,地点设为城市和县城的穿插,并在一则曝光黑代孕的新闻上获取了灵感。”(《光从哪里来》)很显然,桃桃这个人物与作者的生活阅历之间还是有不小的距离的。但是,她却依靠自己超强的艺术想象力,补足故事情节的各个链条,把桃桃成功塑造了出来。“他把车开进地下车库,下车之前,他问我,考虑好了吗?我没有犹豫,说,考虑好了,但我想先过了期末考,不然我拿不到毕业证。他微皱了下眉头,我猜他有点生气,心脏剧烈地跳动。但他下一步又露出笑容,说,这个月先开始吧,放心,不会影响学习。我低下头,细细算着时间,感觉身子飘了起来,于是我握紧了拳头。该来的总会来的,我小声说。”这是桃桃和周博文口头签订代孕合约的场面。周博文为达目的,可谓步步为营煞费苦心,先是请桃桃逛商场、吃大餐,培养感情,既而适时为桃桃租房,进一步升温感情。然后等火候到了才提出自己的苛刻要求。因为经过了层层铺垫,桃桃最终接受周博文的苛刻要求便显得比较自然。而且,贾若萱这段场面描写十分精确。可以看出,这个时候桃桃与周博文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过去桃桃是主动的,该吃的吃,该笑的笑,她不需要太在乎周博文的态度。这时不一样了。底牌翻开了,桃桃明显变为劣势。周博文“微皱了下眉头,我猜他有点生气,心脏剧烈地跳动。”桃桃不得不开始在意周博文的脸色,她小心拿捏用词,生怕说错话,惹得周博文不高兴,导致生意泡汤。这样一些细节,生动,精准,传神,有冲击力,充分展示了贾若萱超强的艺术想象力和表现力。当然,这与贾若萱的刻苦努力也是分不开的。代孕的事情离一般人的生活比较遥远,贾若萱也不可能熟悉。她写这样一个故事,其困难可想而知。但是贾若萱有一种不服输的精神,“我把主人公当成了自己,加入了自己的生活细节,并问自己,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选择?这个质问的过程让我备受折磨。”贾若萱与桃桃的年龄相仿佛,她把自己想象成桃桃,一点一滴去设想桃桃的生活、桃桃的心理,拿一个个人生抉择问题去质询桃桃,自己再作为桃桃的辩护者进行申诉。抉心自食,以求本味,其间的痛苦可想而知。但是,正因为这样一种不计成本的努力付出,使作者成功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保障了人物描写的真实可信度,带来了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
《被折叠的光》在散发着强烈的生活热力之外,还有一股强烈的精神烧灼力。小说写的是女大学生桃桃一段逸出常态的生活经历。她遇到了人生道路上的巨大难题,迫于无奈将个人出路寄托在捷径投机上。虽然事出有因,她舍身救父的想法确实令人同情,但是出卖肉体捞取金钱的行为,的确算不得人生的正途。贾若萱的可贵处在于,她刻画人物时,没有回避生活的重压,没有回避生活的重压下年轻女性的心理波动,甚至巨大诱惑面前一时的迷失。这使她笔下的人物具有强烈的生命质感和痛感,从而形成强烈的精神烧灼力。“这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女孩,脸上的妆哭花了,手腕处戴着最新款的卡地亚手表,不停捶在他身上。是林茂,他正慢慢走来,眉头拧到一起,但胳膊依然扶在女孩的腰上,像捧着一件珍贵的工艺品。他穿过我面前的走廊,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目光没有停留,很快走远了。我慌忙低下头,看到自己臃肿的身体,可能他没有认出我,可能认出了,也懒得说话。没关系,这才是正常的,就像我肚子里的孩子一样正常。我希望她是个女儿,会出生、长大、衰老,经历这世间一切的欢乐与痛苦;我希望她健康、强大、温柔,波澜不惊地面对所有的时刻。即使我永远无法再见到她,但只要一想到这些,心中就胀满了无尽的温暖。我毫无畏惧地站起来,往B超室走去。”直到小说结尾,年轻的桃桃也并没有能够从迷途中回过头来。她清楚自己踏上的是一条布满荆棘之途,但是,她还要固执地继续走下去。她可能会在日后某个节点回头靠岸,也可能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她或许觉得,这样的人生虽然不理想,却是自己,也是未来自己的孩子应该面对的。她希望女儿健康、强大、温柔,波澜不惊地面对所有的时刻。在桃桃这时的思想中,她已经放弃了改变这个世界,只希望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不要病残、软弱、乖张,要健康、强大、温柔,能够波澜不惊地面对世界上一切。这包含着一种难言的失望甚至绝望,又似乎传递着一种从容与果敢。我现在还不能完全说清楚贾若萱的小说所带给自己的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精神冲击。但是,似乎可以隐约感到她的叙述中所包含的冷静与活力,无情而有情的结合。她的小说世界里,有一种失望与冷漠,又有一种渴望与热力。这个漂浮在浩瀚宇宙中的星球终究是属于她们这一代人的。她们已经成长起来了,她们在审视着,怀疑着,在判断着。她们在粉碎着某些惯见的东西,又在构建着某些陌生的东西。她们在书写着属于她们的历史,这大概是最重要。
贾若萱的这篇小说,所描写的只是桃桃的一个人生段落,所提供的只是青年知识女性的一个精神切片。桃桃还很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相对于桃桃的漫漫一生,小说《被折叠的光》当然是未完成的。但是作为一件艺术品,它已为读者提供了足够多的精彩内容,形成了自己的艺术完整性。它是真实的,鲜活的,饱满的,通体散发着来自生活的、精神的浓郁芳香,耐人寻味。
终
河北省作家协会是中共河北省委领导下的全省各民族作家组成的专业性人民团体,是党和政府联系广大作家、文学工作者的桥梁和纽带,是繁荣文学事业、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社会力量。
文章来源于黄河杂志社 ,作者贾若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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