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的回忆
一等吃，二等卖，三等四等换青菜。
这几句专门唱给鸡蛋的歌谣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或记得了，歌谣的内涵和其中苦涩的意味更是早已随着时光流失净尽。真好!
棒打獐狍瓢舀鱼，野鸡落在汤锅里。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松嫩平原，我几千华里外的故乡，在过去相当长时间里都是中国最富有的地方，可是在人民公社化“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代，《暴风骤雨》里赵光腚的故事到处上演，农民购买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的钱全指望家里养的几只鸡。每天早晨，妈妈起床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抠鸡屁股。把鸡窝里的母鸡一只一只抓出来，食指插到鸡腚里，如果摸到硬硬的，就把这只鸡关在下蛋的草窝里，一个上午等待它下蛋时“咯咯哒、咯咯哒”美妙的叫声。要是哪一天有一只鸡跑了，把蛋下在别人家的窝里，或是下到草垛里被狗吃了，妈妈就会一整天地唠叨，骂那只败家的母鸡，恨自己的粗心，并且第二天格外小心。鸡蛋一个一个地攒着，攒到二三十个，就有供销社的人来家里收走，妈妈的口袋里就有了几块钱，各种开销就终于有了一点着落。
哎呀呀我的天儿，破鞋露脚尖儿。老师让我交学费，我还得等几天儿。
(摄影：我家公子吴玉铎)
这首在学生中广为传唱的歌谣里的“等几天”，很多时候就是等待鸡蛋筐由空变满。
当然，鸡蛋并不能全部卖掉，除非万不得已。春天，前一年秋天淹的酸菜差不多吃光了，菜窖里的土豆只剩下了种子。某一天，一场春雨，树皮泛青了，妈妈就会提着篮子悄悄出门;晚上，餐桌上就有了一碗鲜嫩的婆婆丁(蒲公英俗的俗称)或苣荬菜芽，同时就会有一碗让我盼望已久的香喷喷的鸡蛋酱。苣荬菜醮鸡蛋酱，真是人间美味。如果很幸运地夹到一块儿比黄豆还大的鸡蛋，我就会吮掉上面的酱，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品味。真香啊!有时候，妈妈也会打一个鸡蛋做一盆甩袖汤。吃一口干涩的小米饭，喝一口热乎乎的甩袖汤，简直像过年。做鸡蛋酱和甩袖汤的就是所谓“一等”鸡蛋。鸡蛋的等级以大小论，一等，只是因为看起来大一点而已，似乎大一点的鸡蛋就能满足一家几口人的口腹之欲。
这种日子并非只有我们穷人家，几乎家家如此。有一年，村里绰号“大胖子”的富人去世了，喇叭呜里哇啦地吹，就有村里人议论：“他那么胖吃什么呢?天天吃鸡蛋吗?”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我还听到村人羡慕地说“某某家条件好，鸡蛋不断”。
杜甫有一句诗：“夜雨剪春韭。”几场春雨后，小葱、韭菜、菠菜、小白菜、小生菜上市了，一年中的好时光终于降临。卖菜人把担子往地上一放，就有三三两两的大娘婶子围拢过来，拿鸡蛋换青菜。换青菜的鸡蛋都是最小的“三等四等”，一个鸡蛋一把葱，两个鸡蛋一捆生菜。
“你的鸡蛋太小了，不换。”卖菜人抱怨。
“小?都是鸡下的，又没谁咬掉一口。”大娘婶子们一边笑嘻嘻地说着一边挑一把小葱，放下鸡蛋转身就走，嘴里还不住地唠叨：“大的我还留着自己吃呢。”
“二等!二等的嘛!”卖菜人想追回他的菜。
“二等的论斤卖给供销社——我要这捆。”又一个婶子嚷着，放下两个小鸡蛋，拿走一大捆菠菜。
热闹过后，菜担子空了，卖菜人提着一篮子小鸡蛋去供销社换成票子。
其实我们最最盼望的是过生日和端午节。过生日，妈妈总会给煮两个鸡蛋，把熟鸡蛋从炕沿往炕里一滚，叫滚运，坏运滚走，好运滚来。而端午节，在故乡差不多就是鸡蛋节。那一天，家家都会煮很多鸡蛋，每个孩子分几个。舍不得吃，拿出去跟伙伴们比大小，还要撞鸡蛋，这叫撞大运。赢的就有一年的好运;输的也高兴，可以早一些享口福。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提到，有一年家里穷得端午节妈妈都没能给我们煮哪怕一个鸡蛋。而端午节前一天班主任胡老师跟我们开玩笑，说“明天你们要给老师鸡蛋吃”。第二天早上，班级的搪瓷脸盆里放满了煮鸡蛋。老师急了，让大家把鸡蛋拿回去。下午，盆里还剩两个无人认领。同学们说那是我的，因为他们没跟我撞鸡蛋也没看我吃;老师也认定是我的。可是，那真的不是我的啊，那一天我只能看着别人吃鸡蛋流口水。过了几天，没人认领的鸡蛋臭了，老师让我扔到了垃圾堆里。至今我也不知道是谁给我栽的“赃”。胡老师已经去世多年了，也许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他所喜欢的好学生并没有在那一天献上他的孝心。
真想到老师墓前敬献几个鸡蛋啊，算是赎回我的愧疚我的良心!
…… ……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我知道，今天的孩子一定完全无法理解。他们无法理解鸡蛋这种再普通不过的食物，四十年前竟然曾经是祖辈父辈的奢望;他们无法理解小小的鸡蛋壳里曾经盛装着祖辈父辈怎样的苦难;他们更无法理解一枚小小的鸡蛋曾经让我四十几年里怎样的羞愧和不安。他们无法理解，真好啊!
写下这段文字，我绝对无意让孩子们忆苦思甜，更不想让他们跟着我们过苦日子——蜜罐里长大的孩子就不要再让他去尝苦菜了吧。只是希望，当他们看到鬓发花白的父亲母亲把剩饭剩菜热了再热、把碗里最后一颗饭粒吃光的时候，不要投来鄙夷的目光，而是转过身去，做他该做的事情。
2019年1月13日
原创： 吴某 吴涛语文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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