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捞 童 年

　　打 捞 童 年

　　文/张恩勇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四十年前。好像从大运河里发掘出的一艘古船，慢慢地浮出水面。

　　浮出水面的时候，已经夜深人静。茂密参天的树木，也在酝酿自己的梦。月季花绽放在大街两旁，目送着夜生活丰富的年轻人，“云破月来花弄影”，影影绰绰，守候着明亮的路灯。此夜无眠，因为，我要扯住春天的背影，明天就是立夏，春夏交替在这个浮想联翩的夜里。

　　风摇晃着我的没有关紧的窗户，一条缝隙成了天然的乐器，抑扬顿挫的曲调，是天籁之声，是仙乐之音。房内的床上，躺着一位多愁善感的人。他还想着远处燕山上的花草树木，风如此大，它们冷吗?

　　如果是四十年前，遇到这样的风声，而且是在深夜，这个躺在床上的人，一定非常恐惧，他的童年的很多事情，都让他恐惧，譬如刮风，譬如下雨，譬如远远地听到吵架的声音，亦或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有黄鼠狼拉鸡，更甚者，谁家的老人经不住饥饿和病魔缠身而一命归西，逝者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构成了恐怖的记忆。

　　风笛伴奏，苍穹无限，躺在温暖的床上，他享受着独处的安静。

　　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北京这样的城市，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哪怕是立锥之地，他也很满足。说真的，他的童年是一家人住在三间瓦房里度过的，他和弟弟都喜欢夏季，特别是夏夜的晚风，从耳旁吹过，吹走了蚊蝇，进入了梦乡，院子里的大槐树下，一张席子，或者滚上一个草苫子，身上搭上一条单子，蟋蟀的夜曲增添着诗意，偷偷爬出来的知了猴(蝉)从他们的身边悄悄走过，沿着树干向上攀爬，……夏天是给穷人家准备的。一觉醒来，一缕署光，一片朝霞。

　　他自我满足地躺着，欣赏着自己的自我满足，我早就知道他，典型的阿Q精神。不同的是，阿Q健忘，他这个人记忆力强，他能把四十年前的事，给你讲出来，那是他的童年故事。

　　每年的冬季是非常难过的，他就像流浪汉苏比一样，早做打算，如何过冬才能不挨冻，于是他想到北地里，有个生产队的牛屋院，当时是好多人都想去的地方，有几头牛，感觉很温暖，睡在牛的草料上，成堆的麦秸上。看牛的三爷爷，有时候会抓一把燎豆给他吃，一个豆一个豆的品着吃，这便是无上的美味。看书学习的时候，也是生产队的煤油灯，用火柴点灯可要当心，一不小心就会引起失火。他像写作业一样的认真，从来都是满分，点灯也是满分的。那时，他没有任何理想，整个村子也没有谁谈理想，父老乡亲，街坊邻居都不识字，他就知道父亲说的真理，“考上大学吃国库，考不上大学打牛腿。”他跟牛有感情，为了不打牛腿，必须好好学习，后来，他是这个村庄第一个考上大学的。

　　让他彻夜难眠的不仅仅是窗外的风，还有中午他的老乡来访。

　　老乡在城市建设计院工作，忠厚淳朴，一方水土一方人，说话做事很投机。老乡姓王，他叫王总。见面不到五分钟，谈起吃榆钱儿的事，王总爱看他的文章，又说起喝洋槐花汤的事，这是共同语言，一发而不可收。

　　王总帮助他打捞童年。

　　“还记得吃燎麦的事吗?”我说，“记得。”王总就非常幽默风趣地做了个手势，接着说：“麦子将成熟的时候，掐几把麦穗，在地头上捡一堆干树叶，燃着烤麦穗，闻到香味，在放到手里搓搓，把麦子皮吹走，留在手里的是饱饱的麦粒，一口吞下去，那个香啊”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像海一样的深夜，伴随着兴奋的他。他甚至恨自己：如果不是别人提醒，怎么就记不起来呢?

　　接下来，有趣的事情多着呢。炸燎豆就很好玩，那是大豆成熟的季节，在地头路边，或者有一块低洼的地方，几位小朋友猫着腰，胡拉一堆豆叶，拔来一些豆荚黑了皮的大豆，往火里一放，等它们噼里啪啦地炸开，散落在地面上的灰里，然后，脱下上衣一扇，把灰扇跑，留下香味诱人的豆粒，几位小伙伴，就开始捡拾着吃，一会儿，手指黑得像卖炭翁，嘴巴也灰了一圈，没有镜子，各自笑着对方，然后，指挥着别人把嘴边上的黑色擦干净……高高兴兴地回家去，谁也不知道在放学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给自己的大人说的。

　　这些有趣的往事，让他回到过去。回到一代人的童年，恐怖而有趣。

　　还有除“四害”的事，在漆黑的夜里，用手电筒照栖息在挂在树杈上的地瓜秧里的麻雀，一束强光照得麻雀头晕眼花，一头实在地上，几个小朋友就扑上去，抓住麻雀，有时不小心相撞，头上留下个大疙瘩。哈哈哈，他想起这事就笑起来，他自己都奇怪，自己的童年原来也是这般的丰富，不独是高尔基的《童年》，也不独是著名作家曹文轩的《草房子》，他满足于回忆，他甚至觉得这是非常宝贵的财富，这是不可复制和拷贝的“独特的这一个”。

　　风拍打着窗子，不时地唱出心声，像是有无限的心事，天亮就“立夏”了，立夏初始，万物茂盛。也像这记忆的“茂盛”。

　　他也因为年龄低小，个头不高的原因，得不到应有的收获。譬如有一次，上学的路上偷人家的苹果，有一位本家的叔叔和他是同班同学，年龄大他几岁，胆子大他许多，敢玩蛇!叔叔禁不住苹果的诱惑，给他商量偷几个，他的书放到叔叔的书包里，腾出一个书包盛苹果。叔叔到树上摘，他在树下接，配合不错，万万没有想到树下躺着一位看苹果的人，被他发现了，吓得他拔腿就跑，一口气跑了好远，等树上的叔叔又递下苹果，一看没人了，生气地喊了一声：“去那里了?”一下叫醒了树下躺着的看守苹果的人。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叔叔比他跑得更快，身后有人在拼命的追!

　　人生总是有突如其来的惊险，阅历是一笔财富，对他来说，有时也是耻辱。看守苹果的人，没有追到最后，放走了他们两个。分赃的时候，叔叔因为他的表现不够好，只分给他两个青色的小苹果，多数留给了自己。他一生气，一个也没有要。他感到懊悔，再也不干这样的事。

　　然而，没有那么简单。就像一个爱抽烟的人，让他戒烟很难。孩提时代，总是干不完的坏事，生产队里有个瓜园，瓜成熟的季节，扒瓜的事经常发生，因为偷苹果的表现不好，小伙伴不再找他干偷瓜的事。每每看到他们偷瓜成功，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候，他都站在远远的地方，淌口水。

　　他发誓今生也要扒一次瓜。就在一个骄阳似火的午后，他估计看瓜的大爷爷该睡午觉了，在他的瓜庵子里。他已经在瓜田旁边玉米地里待了一会儿了，汗流浃背的。马上行动!他早已看准了一个大脆瓜。刚一露头，看瓜的大爷爷就大声喊起来：“来，孩子!你是咱村最听话的，学习也好，爷爷给你摘个大瓜，奖励奖励!”他没有搭话，也是一溜烟似的跑了好远，他的心在流泪。他恨自己不争气，他怀疑自己天生不是这块料，他觉得这个“奖励”简直就是耻辱!他甚至觉得还不如把瓜偷到手，一口气把瓜吞了，吃个痛快淋漓。他的偷瓜梦破灭了，他的童年的快乐也从此没有了更多的色彩。四十多年过去了，他总是像教材一样，努力学习，不断地复这一章节，这也许是童年不可或缺的部分，但是这恰恰让他坚强起来，尊严起来的原因。

　　一夜的风吹走了尘埃，把沉睡了一夜的远山又送到他的眼帘。童年的事情，又渐渐远去，它的背影，就像美丽的春天，优美地走远，打开窗户，拥抱夏天，他打捞一夜的童年，微笑着又要准备上班。

　　帮助他打捞童年故事的人，也人到中年，这是一代人的故事，现代的年轻人是不懂那时的生活的，就像彩色的照片前面，是黑白的照片。发展是挡不住的，继承也是很必要的。谨以此文献给他的同龄人。

　　(写于春天最后的夜晚，天亮就是立夏。于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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