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病

　　我读初中的时候，老师们爱讨论男生女生的区别。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是老师们说男生的数理化要比女生强。我相信，老师们给出这个结论的理由是多年的教学经验中样本数据的叠加。可是，我的中学本非重点学校，本世纪初这个镇子里男生和女生能够接受教育的时限本就不同，那时候读完初中去闯荡社会的大有人在，何况是被很多家长认为读那么多书只是浪费钱财、不如在家干活早早嫁人为好的女性。长此以往，男生的数理化比女生好，像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因此，初二新增物理课，课代表居然直接从男生中挑选，女生连被评为物理课代表的资格也没有。我亦难知自己是否深受其害——我痛恨理科，究竟是因为天分不对路，注定吃不了这碗饭，还是因为根深蒂固的观念影响了自己的兴趣?

　　当年，我活得非常符合性别刻板印象，是老师眼中乖巧听话、文强理弱的长发女生。照理说，我顺应了传统的规则，不应该感到痛苦，但我始终在不停地挣扎。我竭力容忍着老师们在物理课上说女生理科不好的言论，到最后居然也能做到皱一下眉毛便不再计较。每当老师们说出男生理科成绩好的言论时，我总是对此大惑不解，老师们也多是女性，为什么要这样说呢?难道我班上的女生们理科成绩不够优秀、表现不够突出吗?

　　与此同时，我忍受着男生们对异性身体的审视和不堪入耳的评论，止不住地感到厌恶和恶心。在你明确地表示拒绝后，他们仍继续进行着触碰和羞辱。我始终不愿用闹着玩这样轻浮的字眼形容那些明知故犯，甚至要用封建色彩浓郁的“男女授受不亲”来唤醒他们最起码的尊重。

　　而且，这一切不止发生在校园里。我当年喜欢留一头长发，辫梢及腰，免不了被说成是“头发长见识短”，因此一上高中，我便削去了长发。在人类社会的发展阶段中，女性的短发也往往是逃离男权掌控的信号。我的发型怎能成为被人肆意评论和嘲弄的对象?但更换发型只是一种逃避问题的方式，如果不根除这样的观念，新潮的发型也只能被唾骂。

　　上生物课学习生殖系统，有同学故意问老师“课本上没有的内容”，他们不是为了求知，而是为了看老师面对这个问题的反应，把它当笑话般传播。印象中，老师并没有因此下不来台或是尴尬万分。刘老师也曾对我们进行过些性教育，在语文课翻译“袒胸露乳，矫首昂视”时要我们正视这个问题，讲解先民的历史时对那些所谓“少儿不宜”的内容也不藏着掖着。不过在谈性色变的时代，正常的性教育也给人很大的冲击和震撼，大家每每听到“交媾”这样的字眼，总要反应上半天。

　　曾经的痛苦并不局限于此。同学们针对外貌进行的讽刺也让我感到不平。仅仅因为自己有着符合大众审美的身材、身高和肤色，就能对其他同学恶语相向、乱开玩笑吗?停留在言语层面的攻击，也许会被淡忘，但聚众而起的歧视就不同了。那么多人执意要去改变自己的身材和外貌，恐怕也有要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些的愿望在——毕竟人们对不符合大众审美的身材和面孔严厉得不合情理。甚至不仅是外貌——对那些有着智力障碍的同学，大家也是一样的刻薄和冷漠。我们拥有平常的智力，就能对那些智力不如我们的同学展开排挤和攻击吗?当我意识到那些智力有着障碍的同学甚至无法理解这样的恶意时，就心感凄凉，也顿时意识到，实验班的头衔终究不能作为评判人品的依据。

　　我原以为，去一所好一些的高中就看不到这些问题，可事实并非如此。一个经过了重重过滤后，鲜见贫穷、痛苦和残缺的环境是少年们恶劣心性的遮羞布，人性之恶一直存在，只是大环境里没有触发这种恶意的契机。这里不是什么乌托邦，也并非什么桃花源，而是掩盖真相的笼子。读高一时，我写了《盲点》，在对着全班把它念出来的时候，我便意识到，把这个教室里坐着的这些少年放到清中的长廊里，面对那些智力障碍的同学时，他们不一定比我当年的同窗们做得更好。他们也会歧视，也会对自己心中涌上的嫌恶不加掩饰，可老师们对此竟少有指责，即便有过强烈的批评，大家仍是屡教不改。我常说，很多的事情，不是看不到就不存在。高中的同窗们或许很难感受到不被尊重的痛苦，但这种痛苦始终伴随着我的成长，它一直存在。在很多的时候，我们不置身于那种环境之下，就不知道人性会将我们推向何处。人人都会说大话，表示对弱者的同情和悲悯，可一旦我回到那个和同学们初识时的楼梯口，回到长廊和操场，回到大家都躲那个女孩远远的体育课，我是否能做出比冷眼旁观更加正确的选择?

　　我一度为自己当年选择了漠然视之，而不是鼓起勇气反抗这种歧视感到自责。人们往往容不下与众不同的人，我曾经的日子并不好过，因为尊重规则和秩序，因为是同学们眼中的书呆子，我遭遇过不少恶意。我可以给自己找借口，说我当年没有正视前文的歧视，是因为自顾不暇，但我不愿。

　　这不光是我一人的心病，心中有着疾病的是很多的人，是这社会。如果我不曾在数理化的偏见中成长，如果我不曾遭遇过性骚扰，如果我不曾对歧视冷眼旁观，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人爱好美化过去，雕镂回忆，把它变成一副漂亮的样子，但我不愿。我一直在寻找让我感到痛苦和愤怒的那些事物，也一直不愿容忍那些刻薄刺耳的谬论，不愿容忍那些荷尔蒙作祟导致的侵犯。我不会放下那些冒犯。在中学时代，除了成绩上的竞争之外，这些事物是不得不去一一解开的心结。

　　我希望我的学弟学妹们不是听着“男生的理科就是比女生好”这样的话成长起来的。我希望那些女孩们能够勇敢地拒绝男生的性骚扰，在他们屡教不改时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教训。我希望我们这一代人，这些已经经历过歧视的人，能够反思自己当年的行为，有所悔悟。愧疚有用吗?它也许不能治愈给当事人造成的短暂或长久的伤害，但至少能让我们成长为健全的人，不再受心病的操纵。

　　偶得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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