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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爷

发布于:百学网 2020-10-09

盲爷

  有二十多年没见过盲爷了。最近一次见他,还是三年前一个夏日的午后。

  盲爷原本能嚼碎骨头的铁牙,已所剩无几,黑黢黢的,孤零零地吊着或站着。我递给他一支“中华”,盲爷青筋虬曲的手几摆:“不吃那玩意了。”说罢,从裤袋里掏出旱烟袋,撮起拇指和食指,慢悠悠地掐了一段烟叶,慢慢展开,在上面放些碎烟,又慢慢卷起,然后把封口处放在舌头上舔了舔,粘住,一支雪茄就成了;接着,撮着两指头轻轻把烟卷插入铜烟斗,咔嚓一下打燃火机,火苗对着烟头,眯着眼吧嗒吧嗒抽吸起来,顿时,股股白烟从鼻孔里冒出,袅袅娜娜。

  “盲爷,二十多年没见你了,还是这么精神。”

  “你狗日(他常这么开涮晚辈)读书出去了,在城里生活,哪里看得到我。”

  “回来好多次,都没见过你。”

  “你盲爷是泥鳅,脚板打滑,到处溜。”母亲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说。

  “现在溜不动了。”盲爷淡淡地回道。眯着眼,继续吞云吐雾。

  因我带着妻儿回去,母亲特地炖了腊排骨,炒了腊肉。席间,我父亲还像年轻时那样,一个痴劲地劝吃菜,唯恐客人吃不饱,就给盲爷夹了几块排骨,说:“煮的很烂,吃得动。”可都被盲爷挡回了,直说:“没牙了,奈何不了这家伙啦。”

  “盲爷,煮这么烂,吃得动。”我劝道。

  “狗日要是倒退二十年,完全没问题。”盲爷爽朗地说道。

  “爸爸,这个爷爷怎么说脏话?”女儿跟我耳语了一声。

  盲爷大概注意到小孩的举动,看着我女儿问:“爷爷的话,你听得懂不?”

  女儿摇摇头。

  “娃儿们都在外头长大,听不懂家乡话咯,家乡话要失传了。”盲爷慢悠悠道。

  “盲爷,喝酒喝酒,你酒量可以。”

  “老了,喝不进啦!”盲爷一边说,一边按住我提酒壶的手:“放下,放下,有你这番心意,够了。”

  山村的夜漆黑漆黑,躺在无尽的漆黑中,脑海中播放着盲爷的电影。

  盲爷大名兴旺,乳名长生,男女老少都叫他“长生”,早淡忘了他的真名姓。因父早逝母改嫁,他是吃“百家饭”长大,一年四季在外漂,到了哪里,哪里就是家。

  大集体时,盲爷常给食堂大师傅帮忙,虽然扁担大的“1”都不认识,但他眼尖,学得快。大师傅看他热衷掌勺,自己落得清闲,就让盲爷撩勺炒菜,盲爷竟学会了厨艺。村里有红白喜事,很多人就请盲爷去掌勺,他豪言:“我掌勺,不要一分钱。”俗话说“叫花子讨米,时间长了自然有经验”,盲爷这厨师,在农村菜肴并不丰盛的时代,却还会弄出几个有名堂的菜,如爆炒腰花、油淋腰片等。因这个,盲爷掌勺还真红火了多年,四邻八乡都知道盲爷会掌勺。

  盲爷竹编手艺也挺好。编畚箕、箩筐,织淘篮、米筛等,都拿手。东家畚箕没了,就请他编个畚箕;西家背篓背系(背带)断了,就请他编副背系。盲爷最得意这个时候,东家酒伺候,西家肉招待。若主人招待周到,他干活就又快又好;若主人慢待他,他干活又粗又慢。鉴于他这个德性,女主人常会说:“长生,编好看点。”“长生叔,米筛格子疏密合适点。”每当此时,盲爷就哼着自编顺口溜表态:

  织箩编筐我在行,

  乖丑好坏看酒量。

  篾短篾长都是筐,

  疏密合适在老板。

  也有人曾提点他:“长生,去拜个师,厨子、篾匠做个‘正规军’,也好收点工钱,立个房子,娶个老婆。”盲爷却轻狂地说:“一个人,自由!”

  时光如水哗哗地淌到了一九七九年。而立之年的盲爷依然四海为家,没有片瓦。亲友都劝他修房子,他终于答应了。那时正值我家盖新房,父亲善意地说:“你自己帮忙砍木料、挖屋基,就和我家一起厢一间。”盲爷答应了。立房子的良辰吉日快到了,我父亲说:“你帮忙找几个活路(干活的人)。”盲爷却说:“我房子不立了,早卖了,过几天他们就来搬走。”向来温和的父亲怒火中烧:“长生,你喝迷魂汤了,啊?拿我当猴耍?早卖了?也不吱一声!”盲爷不听劝,到底给卖了。亲朋族友都说:“长生不知中了什么邪!这样下去,是个五保户备胎!”从此之后,盲爷再也没有造房子的打算了;在哪里干活,那里就是他的家。

  年轻时的盲爷还会拉长锯。农村造房用的几丈长的椽片,全靠两人用长锯锯出来。因会这个手艺,盲爷常被人请去拉长锯,但他经常是陪着一个要收工钱的拉锯人干活,有时耍脾气甩手不干了,把搭档晾在一边干着急。后来,不知是谁发现了盲爷的一个秘密:他干活时只要有年轻妇女夸赞,就什么脾气也没有了,而且很卖力。我曾见过他的一出戏,邻居家造房子请了好几组拉长锯的,那天盲爷去的晚了点,主人忘记给他发香烟,他拉锯时,时而像没吃饭一样,有气无力,长锯半天拉不过来;时而又像大力士,快速拉锯推锯,搞得搭档拉推来不及,锯出的椽片就跑偏了墨线;拉长锯的搭档找主人耳语一阵,结果在厨房边洗菜、洗碗的妇女们都来到院坝锯木场旁边洗刷,年轻妇女们你一句,我一语:

  “长生哥,你真行啊,把伙计都搞喊爹爹了,你存心让主人家不给他工钱啊。”

  “长生,是不是主人家得罪你了?要不要叫老板娘来给你喂点奶奶,才有力气?”

  年轻妇女们的嘻嘻哈哈声调皮地钻进盲爷的耳朵,不一会,盲爷叼着旱烟,拍拍屁股,站起来,说:“你们这些婆娘,不在厨房搞活路,尽来这里扯谈!”

  “架墨(开始)!”盲爷双手扯起了长锯。

  “长生,把你那个什么‘姐’什么‘梅’的歌吼起!”年轻妇女们嘻嘻哈哈催促道。

  盲爷果然一边拉长锯,一边扯开嗓子吼起调跑喜马拉雅山的歌:

  嗨……姐—是—山—中—一枝——梅

  哟……我—是—喜—鹊—梅—上—飞

  嗨……喜—鹊—落—到—梅—树—上

  哟……狂—风—暴—雨—打—不—回

  嗨哟,嗨哟,嗨哟哟……

  一些长辈每每看到这种场景,就对盲爷说:“长生啊,赶紧找个女人,成个家,免得隔河看见鸡吃谷,干着急。”

  “一个人自在啊。”

  “现在是自在,老了就抹搭了。”

  “抹搭啥?大限要到时,买瓶敌敌畏,到自己的山林里喝了,躺下,完事。”

  “哎,真是的!没得读书当文盲,怪爹早死娘改嫁;不找老婆不成家,就怪自己了!”旁人常背着盲爷说。

  盲爷就这样在自我逍遥里无忧无虑,在众人议论中我行我素,真有点“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的洒脱。

  在盲爷的世界里,也许,一个人的自由,就是人生的全部。

  盲爷嗜酒,给人家干活,没酒就会明里暗里发脾气,不管是上好包谷酒还是低劣红苕酒,只要有就可以。几杯烧酒下肚,就爱瞎扯胡吹:在哪家干活,给他买zui.好的酒;在哪家下厨,弄出几个菜,客人连汤都喝光;在哪里编筐,拿去卖,比别人的都要贵;哪里哪里,人家硬要给他说老婆,他硬是没答应。有几次,长生在人家火坑边喝酒,舌头都抹搭不转了还喝,对面的人借着火光只见他裤裆慢慢湿透,他却无知觉,还不停地说:“老板今天的酒壶壶是不是有点浅啊,干苦力,酒丝丝还是要搞够才行。”

  传说越来越多,请他干活的人家就有意不给他多酒喝,这样的事情终于被盲爷觉察。后来他在东家干活,就说西家给他喝烂红苕酒,在西家干活,就说东家把下苦力人不当人之类的话。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在嫁女娶媳妇的喜宴上,一些人知道他贪杯,连夸带哄让他喝得酩酊大醉,如滩烂泥钻到桌子下,出尽洋相。渐渐地,办喜事的人家就不怎么请他了。

  有人说盲爷傻,没志气,可盲爷也有他的硬气。他看不惯的人家,用八抬大轿抬他都不去;平时不怎么待见他,想要编篮织筐时就甜言蜜语请他的人家,他不去。

  随时代发展,乡村也发生了巨大变化:畚箕买不锈钢的,淘箩、箩筐买塑料的,厨师也专业化了。盲爷原来吃香的几门手艺已无人问津。没人请他编箩筐畚箕了,没人请他当厨师了,没人请他拉长锯了。早年和他一起拉长锯的人都儿孙满堂,当年和他嘻嘻哈哈的年轻妇女们一个个都含饴弄孙,看到盲爷,要么搭讪几句,要么寡盐淡味的问候几声:

  “长生,喝酒还湿板凳吗?”

  “哎哟,长生啊,走路也有点打晃了,老虎也打蔫了。”

  “好久没见你,在干女儿家还是干儿子家?”

  凡他年轻时吹牛皮、夸海口的话,现在都成了人们问候的对象。村里有几户人家是他年轻时下苦力最多的地方,也是他最阔绰过的地方,把挣的血汗钱都给这些人家孩子买衣服、买手表了。母亲说,现在这些人家都只剩老弱病残在家,根本没有盲爷落座的地方。有时看到盲爷在村里东张西望半天没着落,我父亲就喊他进屋吃饭、住宿。而在我印象里,盲爷年轻时不大去我家,也许是因我父亲不喝酒,家里虽有酒,没人陪他喝,盲爷一个人喝觉得没劲,不过瘾吧。母亲说:“你长生叔年轻时不大给我们家帮忙,正忙时,他躲开了,想想都气人,不过,这几年看他回村无着无落,你爸喊他来吃住,算给你们积点德。”我说:“盲爷不是有几个外甥吗?他年轻时还说外甥们对他很好。”母亲说:“他那三岔嘴,你也信!”“他不是有干儿干女嘛。”“还干儿干女!有钱是干爹,没钱就湿爹啦。”母亲淡淡地说。

  去年夏天回老家,盲爷正好在我家堂屋和父亲聊天,嘴里叼着烟杆。看到我,问:“怎么一个人回来?媳妇和伢崽呢?”我说孩子在读书,忙。盲爷说:“现在孩子读书苦。”我敬了一支烟,盲爷接过香烟,轻轻夹到耳朵上,说:“这东西贵,寡味。”“盲爷,牙齿好像都没了?”“哈哈,全退休了。”和我聊一阵后,盲爷起身回家。父亲留他吃了晚饭再走,盲爷说:“不了,家里还有剩货。”若是以往,父亲肯定会极力挽留,这次,父亲却没有,我有些纳闷。

  盲爷走了好久后,我问父亲:“长生叔家在哪里?”“你回来看到村西边白家湾山脚下那座青蓝色琉璃瓦小房子就是他的,政府修的。”“现在每月几百块低保金,他日子过得。”母亲说。“他日子怎么不好过!屋里都没安电,晚上黑灯瞎火的。”父亲说。“其他五保户房子都没装电?”“就盲爷的没装。”“咋弄的?”“还不都是包工头搞的鬼!”“包工头搞的鬼?”“五保户脱贫房,修好一幢,政府补贴四万,承包给私人,包工头要户主帮忙挑砖、拉沙,盲爷认为是政府包干,自己不动手,包工头哄他,说过段时间给他浇地板、装灯,一过就几年,包工头老早溜了。”父亲有点愤愤地说。“省几包水泥几车沙,那也是钱。”母亲朗声说。“盲爷现在还帮人家干活吗?”“还帮忙呢,六七十岁了,帮人家还差点挨家伙(挨打)!”“挨家伙?怎么回事?”父亲细细道来:

  “邻村骆婶为照顾公婆和上学的儿子,留在家干活,请盲爷帮翻地、播种、施肥。哪知骆婶丈夫那患直肠癌治好没几年的姐夫见内弟不在家,去跟内弟媳勾搭,被打脸,骆婶丈夫的姐夫传言给内弟,说盲爷和骆婶有勾搭。气急败坏的骆叔从外地赶回家,说要把盲爷骨头敲碎,老光棍竟想吃天鹅肉!骆叔问老婆知实情后,一边找姐夫算账,一边把盲爷赶走了。”

  真是寡妇门前是非多,羊肉没吃惹了一身骚。七村八寨好多男人的风流锅都是盲爷背的,可他并不在乎。别人骂他娘,他说娘早改嫁;别人骂他爹,他说爹长啥样自己都没见过;别人骂他断子绝孙,他说有了子孙又如何,有的过得还不如他!对此,亲朋族友简直是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

  山脚下,盲爷低矮的房子被夜色吞没,没有一丝光亮;而在他家不远处,是他两个侄儿的家,正在造三层砖瓦房,灯火通明。

  回程那天清晨,我特意从盲爷屋前经过,没有看见盲爷。爬到山顶时,天已大亮,站在山顶上遥瞰盲爷的房子,琉璃瓦在早上格外亮,还没有炊烟。翻过山,另一村这样的矮房正冒着烟。我想,盲爷的小屋也应该冒炊烟了吧。

  思绪和着汽笛在铁轨上飞奔。我很纳闷,昔日的“长生”,今虽年近古稀,却双目矍铄,大家为何叫他“盲爷”呢?

  补记:二零二零年八月初,又见到盲爷,已如西风中一片枯叶。我是在路上碰到他的,他站在马路边,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我喊了声“旺叔”,他直着眼睛看着我,气若游丝地说声:“你回来了?”我摸了摸他的手,早已皮包骨头。我说:“旺叔,去我家坐坐吧。”他顿了半天,有气无力地说:“你先走,我后面慢慢来。”

  原创 向H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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